第七四八章 夕陽(上)

雖然心裏不太是滋味,但身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範將領,俞大猷還是接受了留在贛南,繼續剿匪的任務。而沈默的歸期也到了,他畢竟是東南經略,而不只是贛南總督,三巢既然平定,未來的發展也有了方向,就不能再跟進了。

在將政務安排妥當之後,他便悄然啟程離去了,他悄悄地走,正如他悄悄地來,不帶走一片雲彩,卻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財富……雖然在贛南的時間不久,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迅速平定了長期的叛亂,使畬漢兩族找到了和睦相處之道。

從那以後近百年間,贛南地區成為印染業的主要原料產地,得意分享棉紡業的騰飛,贛南百姓也徹底擺脫了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困苦狀態。當過上富裕的生活之後,畬民們也沒有忘記是誰為他們帶來了這一切,僅龍南縣一地,就有百姓為他所建的十幾座生祠。香火不絕、日夜供奉……

而對沈默來說,通過這次贛南之行,對如何處理復雜民族關系,有了深刻的體會,也掌握了解決民族問題的方法和原則,這對他將來的政治生涯,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當然這都是後話,此刻的沈默,正與他的護衛們,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風雪路上……今年著實奇怪,邸報上說,北方從入冬起,就一直持續幹旱,雨雪露霜全都欠奉。倒是南方,很罕見的雨雪交加、天寒地凍。只見山巒起伏之間,風攪著雪,雪裹著風,掀起陣陣狂飆。山川,河流,道路,村莊,都變成了皚皚一片的雪原,置身於這銀白色的世界,哪像是南國的天地……

‘這大明朝好似南北顛倒了一般。’松了松緊貼著面頰的狗皮帽子,沈明臣感嘆道:“不是好兆頭啊……”

沈默點點頭,雖然他不迷信,但南方的凍災、北方的旱情。已經預兆著嘉靖四十四年,會是個十分困難的年份。更可怕的是,對於這種情況,人們都有些麻木了,因為細數起來,自從大地震那年之後,已經接連七八年天災頻繁了,就算有市舶司不斷輸血,大明的財政還是捉襟見肘,令人絕望。

沈默一行幾十人,就在雪天中不斷行進,忽一日天光放亮,雖然難得一見的日頭,變得慘淡蒼白,帶不來一絲溫暖,但終究是停了雪,視線好了很多。

沈默的心情也為之舒暢,策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舉目而眺,銀裝素裹的大好河山便盡收眼底,真得十分壯美。欣賞片刻之後,他指著西面一個城鎮道:“這是什麽地方?”

便有一個粗渾的聲音響起道:“大人。咱們到了袁州府境內,這八成該是分宜縣!”答話的是胡勇,他已經接替三尺,成為新任的侍衛隊長。不止是他,沈默的衛隊中,基本全換了新面孔,而三尺和那幫老侍衛,都被沈默送到了劉顯和戚繼光的軍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只需讓他們從中下級軍官幹起,希望他們將來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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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宜……”聽到這個地名,沈默輕聲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這個地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只屬於一個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現在,也沒能擺脫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這人的名字,但誰都知道他是誰。

“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了。”沈默有些失神道,這個名字是這個年代的官員,共同的一段履歷,誰也不想提,卻又誰也繞不開。

“誰知道呢?”沈明臣搖搖頭道:“也許已經死了,也許還在那含飴弄孫呢……”

“他有孫可弄嗎?”余寅輕嘆一聲。嚴嵩獨子二孫,兩死一流放,身邊已經沒有兒孫了。

“也不一定……”沈明臣悠悠道:“嚴分宜雖然對天下人不好,但對老家人還是有恩惠的,鄉裏鄉親的,不至於讓個老人晚景淒涼。”

“未可知……”余寅搖搖頭,不太贊同。

“與其在這兒瞎猜。”沈默突然笑道:“為何不過去看看?”

“去看看……”余寅臉色一變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呵呵一笑道:“不管怎樣,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輔,路過了去拜訪一下,誰能說我的不是?”

聽話聽音,余寅和沈明臣暗道:‘這個誰,八成是說的現任首輔吧?’他們知道沈默心裏憋了火,只是以這種方式報復徐階,未免有些太孩子氣了吧?

沈默看出他倆的不以為然,不禁莞爾道:“難道在爾等心中,我就那麽幼稚嗎?”說著正經道:“我去看他,不過是禮節性的拜訪,但要不去,不僅顯得失禮……”又壓低聲音道:“還讓人以為我到現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蟲呢。”

這下輪到余寅和沈明臣莞爾了,心說看來平定贛南,果真給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