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三章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聽沈默這樣說,柔娘哭得更厲害了。

沈默想了想,心說:‘她定然是面皮太薄,不好意思轉變這麽快。’但他相信,沒有人會放著端端的正妻不做,巴巴的給別人當侍妾的。

其實沈默心裏也很矛盾,因為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恨不得天下的美好都歸自己。然而在那個飄然落雪的夜裏,他已經誇下海口,要幫柔娘出苦海,這會兒又怎麽好意思改口呢?

紅燭高照,燈花劈啪作響。不知過去多久,柔娘漸漸止住了哭聲,紅著眼睛擡起頭,對沈默道:“讓奴婢給大人唱個曲吧……”

沈默點點頭道:“我洗耳恭聽。”

柔娘便從墻上取下琵琶,在圓杌上坐下,轉緊琴軸,抱在懷裏,側面低首,神情幽怨哀愁。沈默趕緊側過臉去,不敢看她。

只聽柔娘撥動琴弦,試彈了幾聲,還沒有形成曲調,便已經弦弦淒楚、聲聲悲切,將沈默的一顆心牢牢揪住。

稍稍的停頓之後,柔娘便低著螓首,雙手在琴弦上行雲流水一般撫攏,柔軟細膩的曲調便如清泉一般流淌而出。隨著她手法的千變萬化,琴聲也跟著或是悲哀、或是欣喜,或是憂傷、或是迷茫,將芳心中的無限的往事,痛快淋漓的展現在沈默面前。

聽到那琴聲清脆如黃鶯在花叢下宛轉鳴唱,沈默仿佛看到柔娘幸福的少女時代,是那麽的無憂無慮,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然而琵琶聲在最歡快的一刻突然變得嘈嘈如暴風驟雨……平明裏天降橫禍,她的父親慘遭冤屈下獄,一家人登時陷入無比的惶恐之中。沒多久琵琶聲好似銀瓶撞破、水漿四濺……父親斬首棄市,兄弟發配充軍,母女倆也被送入教坊,自此再無相見之期。

柔娘終於輕啟朱唇,淒聲唱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力笑北風,一任冬雨催。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她一邊唱著一邊淚雨滂沱,那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讓她不堪回首,也改變了她太多太多。

她將自己的全部感情,統統寄托在這首曲子中,在這一刻,曲子就是她,她就是這首曲子……饒是沈默心志堅定,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好跟著她一起落淚。

漸漸的,琵琶聲如泉水冷澀般開始凝結,曲子也不再如起先那樣悲愴欲絕,但另有一種愁思幽恨暗暗滋生。只聽柔娘宛轉唱起第二段道:“教坊脂粉喜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卻無家。雲鬟半綰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絳紗,安得江州白司馬,樽前重與訴琵琶。”

唱的卻是她這幾年,如籠中鳥一般舒適卻空虛,安逸卻時刻提心吊膽的生活,她是多麽渴望逃出這樊籠,找到屬於自己的春衫司馬呀。

很突然的,她的指法一變,琵琶聲中變增添了些許暖意,仿佛寒冬漸漸過去,凝結的山泉開始劃動,終於重在山間中流淌,整個世界也恢復了生氣。

伴著那越漸歡快的琴聲,這些日子來的點點滴滴,便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未曾銷魂,卻無比溫馨,讓沈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將視線重新轉回柔娘的面龐,只見她姣好的容顏上帶著點點淚痕,更顯得清麗難言,楚楚可憐,任憑他心如百煉鋼,也終要化成繞指柔。

這時柔娘擡起螓首,大膽的迎向他的目光,沈默再也無法避開,只好與她四目相對。

柔娘就這樣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剪水雙瞳中含著三分淚水、七分柔情,彈出的琴聲也變得如一汪春水般溫柔,只聽她再次開口唱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沈默一聽便呆住了,這是蘇東坡寫給那位柔奴也叫寓娘的曲子,他當初還拿來取笑柔娘。柔娘當時堅決否認,現在卻唱了出來,其中所含的情意,遠超出沈默的預料,他輕聲道:“我是注定要四海為家的,給不了你最需要的安寧。而且對於將來要娶的那位小姐的性情,其實我也不甚了解,萬一是個表裏不一的悍婦怎麽辦?”

卻聽柔娘唱道:“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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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終究還是沒有留下柔娘,但態度已經不再那麽堅決,他對她說:“咱們先按照原先說的辦,你再仔細想想,大抵過上一年半載,就會發現今天是十分的沖動可笑。”

柔娘冰雪聰明,自然能聽出沈默的潛台詞,終於破涕為笑道:“奴婢全憑大人吩咐,但現在就可以知會大人,就算所有人都覺著奴婢沖動可笑,我也一輩子都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