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鞠躬盡瘁(第2/3頁)

沉浸在公事裏的諸葛亮沒有察覺到修遠的異樣,他又拿起第二封信,這一次卻久久不落筆,筆尖上的墨汁滴答掉在案上,他卻絲毫不知。

門開了,進來的是黃月英。

諸葛亮微愕:“有事?”

黃月英走向他,先取來抹布將案上的墨汁擦去了,給他腳邊的炭爐加了兩塊炭,火嗚嗚地燃燒著,映著她蒼白的臉:“我剛剛去看過果兒。”

果兒……諸葛亮的心一陣抽搐,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還好麽?”

“還好,這場雪雖大,乘煙觀只是前後門被雪堵了,屋瓦房梁都還好好的。雪最大時,果兒也沒出門,故而身體也無恙。”

“她沒事就好,”諸葛亮松了一口氣,“你領她回家來吧,元旦還是在家過,老在道觀裏待著作甚。雖不受大委屈,未免太清苦了。”

黃月英低低一嘆:“我知道,明日入宮朝慶後,我便去接果兒回來,”她望著諸葛亮,期望地說,“你若得了閑,陪陪她成麽?你也該知道,她打小親你。”

諸葛亮很想說好,可便是這簡單的承諾竟讓他長久說不出口,別扭了許久,只能委婉地說:“我盡力。”

黃月英嘆息一聲:“知道你忙,罷了,你忙你的,果兒有我。”

諸葛亮深感愧疚,想說些彌補的話,又以為自己多事,沉默了一會兒,他輕輕扣著手裏的信:“大哥來信,代問大家好。”

“哦,你回信給大哥,也代問大哥大嫂侄兒們。”黃月英諄誠地說,“再有,正巧是元旦,我準備些年貨,雖不值什麽,權是我們的一片心,你隨信寄去吧。”

“這個自然,”諸葛亮頓了頓,語氣慢慢地低落了,“大哥在信裏還說了一事,他問喬兒的遺物,我們這裏還有沒有。若是剩有多余,寄給他們一份,他說大嫂去年總夢見喬兒,心中十分惦念。”

黃月英傷切地念道:“喬的遺物……”一抹淒穆之色漸漸在她臉上染開,她強作鎮靜地說,“喬的遺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後選一兩樣。”

“好。”諸葛亮低聲道,又補了一句,“你費心了。”

諸葛瑾的信緩緩地放開了,諸葛亮取來一片空白簡牘,筆尖輕輕提起,卻始終沒有落下一個字,那輕軟的毛筆仿佛掉著千鈞鐵,變得越來越重。諸葛亮以為自己握著的不是毛筆,而是沉重的死亡記憶。

墨汁噼啪掉下來,在竹簡上濺出斑駁的黑痕。

他苦澀地嘆了口氣,將毛筆擱下了,看著那團墨越暈越大,像逐漸失去印象的一張臉。原本是熟悉的,卻被時間的水墨洇染了,變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黃月英輕輕地說,“果兒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讓我做什麽呢?”諸葛亮安靜地說。

黃月英看著他,像個乞求照顧的小女孩兒,彼此的凝視長久而專注,仿佛能看穿彼此的心,卻看不到快樂,只是讓人疲累的苦楚,她衰弱地搖搖頭:“沒什麽……”她別過臉去,淚已崩絕而落。

諸葛亮輕輕地扳過妻子的肩膀,手指沾著她臉頰的淚,撫著她耳際的頭發滑下去,滑下去。一抹銀光止住了他的撫摸,仿佛被針刺了,指頭微微一顫。

哦,月英,你怎麽也生了白發,眼角的皺紋竟似蒲草似的抹也抹不勻,那個言笑晏晏的十九歲少女去哪兒了呢?她仿佛風裏亭亭玉立的潔白辛夷,有著不染世俗的幹凈,爛漫不掩飾的天真,她從春風拂檻的美好季節裏跑出來,她向他招招手,笑彎了眼睛,笑得天空明亮如煙花綻放。

還有呢,那個在夕陽西沉的鄉間小道上送她歸家的少年,他又在哪兒呢?他挽起衣袖,肩上扛著鋤頭,腰間掛著盛滿了美酒的紅葫蘆,迎著晨曦走向忙碌的水稻田,迎面悠涼的風仿佛一個溫情的擁抱,洗滌著昨夜沉酣的迷夢。少年歡喜起來,大聲地念誦:“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可他們都不在了,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仿佛急速奔跑時倒伏的剪影,已在記憶中變得零落、殘損、模糊。

一生都在嘆息回不去,因為真的什麽都回不去,青春回不去,美好回不去,記憶回不去,當斬絕一切的死亡轟然來臨,過去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頭發,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今生,委屈你們了。”

“你知道就好!”黃月英流著淚笑道。

諸葛亮半認真半調侃地說:“若有下輩子,別來找諸葛亮,讓他自生自滅。”

黃月英抹著淚一笑:“好,可是你說的,那我當真不來尋你,”她輕輕地嘆息著,依依地說,“就怕到底舍不得,又來尋你……”

諸葛亮輕淡地笑笑:“那我就不做諸葛亮,我們做一對尋常夫妻,在隆中住一輩子,躬耕、讀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問世事,不求聞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