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居心叵測,迎舊臣李嚴暗挑撥

一束陽光掃上武昌傳舍的門楣,像塗了一抹白慘的石灰,看門的侍衛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把那陽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濁氣噴出來。

蓬頭垢面的乞丐盯著傳舍的大門,像盯著肥美的烤雞。他幾次想跨進門去,都被守門的侍衛攆出來,一開始丟了兩枚銅板施舍給他,後來見他不屈不撓硬要闖進去,便扇了幾個耳光,推了他滾遠。偏這乞丐特別執著,被打得鼻青臉腫,仍拽著可怕的倔強往裏沖。

“滾滾,臭乞丐!”侍衛對準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腳。

乞丐著實很臭,約有半年沒洗澡,也許更長,頭發擰成麻繩,一股股從頭頂垂下來,卻因膠合得太緊密,風都吹不動。衣服鞋襪都破碎出無數的細洞,像被老鼠磨過牙,那張臉早就沒了五官,像燒了百年的鍋底,唯有那眼白從純黑中泌出來,卻極瘆人。

他被侍衛踹到了要害處,疼得滿地打滾,嘴裏還不認輸:“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馬車轔轔地駛過來,“叮叮”作響的鸞鈴敲碎了風,馬車在傳舍門口停住,華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車,撣撣衣袖,徑直要往裏走。

乞丐像炸屍一般跳了起來,揮舞雙手,用力號叫道:“鄧伯苗,鄧伯苗!”

鄧芝被駭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個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乞丐顧不得了,一面撩頭發,一面撲過來:“鄧芝,啊呀,鄧芝,是我……”

他還來不及報出自己的名諱,便被侍衛一腳飛踹出去,一口血包著一顆牙吐出來,他忽然哭了,拍著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離之,可恨故鄉人便這樣對待別鄉遊子麽?”

鄧芝忽然打了個猛醒,他推開攔在外圍的隨從們:“你是……”

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來:“我是張裔,張君嗣!”

鄧芝湊近了一些兒,目不轉睛地打量自稱張裔的乞丐,在那張黑黢黢的臉上根本看不出白面書生張君嗣的半分影兒,他疑惑地說:“真是你?”

乞丐嗚咽:“那還有假麽,偌大的東吳,只有一個張裔,就是我,是我!”

鄧芝又緊緊盯了他一眼,洶湧的淚洗出黑面下泛白的印子,猶如一只抹了灰的白葫蘆,黑漆漆的眸子泛著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幾分智黠。他也不管臟不臟,激動地握住張裔的手,語無倫次說:“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們都惦記你,丞相、丞相也惦記你!”

“丞相、丞相……”張裔跟著鄧芝的語氣念著,仿佛不是念一個稱謂,而是某個信念、某種癡慕,支撐著他的顛沛流離。那是流轉在故鄉天空的縹緲雲影,是治療相思的一味藥,心裏揣著念想,苦難亦足可忍受。這一刻見到家鄉人,終於知道苦海熬到頭了,成都的錦繡美麗將不再是一個夢,哦,還有丞相府寬敞明亮的廳堂,楠木書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個人,那張如浮雕般輪廓分明的、好看的臉,用暖濕的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肩,聲音像琴錚,笑吟吟地說:“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鄧芝號哭起來。

※※※

流落東吳近兩年的張裔回家了,他被雍闿的人捆來東吳,本是要向孫權獻寶,可孫權根本沒心思召見一個區區益州郡太守。他趁著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幫人也懶得去找他,費盡心力尋到了,也未必能討賞,索性由得他流竄了。

他在東吳藏匿下來,身上又沒盤纏,不得已以乞討為生,餓急了,也曾幹過偷雞摸狗的陰事兒,忍著挨著攢銅板兒,盤算著哪一日攢夠了錢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寧願死在成都的陰溝裏,也不願在東吳富貴人家的屋檐下摸著肚皮曬太陽。

這段日子,他聽說蜀漢遣鄧芝為使,便奔來武昌傳舍門口蹲點兒,盼著能見一見故人。不想鄧芝受吳王孫權宴請,數日不曾回傳舍,他只好守著傳舍的大門風吹日曬,一度絕望地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遠在東吳做一個卑微的乞丐,靠著旁人施舍的殘羹剩炙苟延殘喘。

孫權見到換洗一新的張裔時,想不到東吳的乞丐裏還藏著如此奇偉男子,他在心裏怪起了武昌令,是怎麽治理國都的,多了個來歷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裏發現百裏奚,他孫權偏不能在乞丐裏發現張裔,要知道當鄧芝第一次向他探問張裔下落時,他以為在聽齊東野語。

“張裔?”他當時一頭霧水,“什麽人?孤沒聽說過。”

鄧芝得不到孫權的準信兒,便知要在上百萬人中找到張裔,難度很大。他懇求孫權看在兩國結盟的分上,為蜀國尋找流落他鄉的大臣,孫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為表示誠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縣,囑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這才三日,張裔便自動跑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