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暮年壯心未已,劉備忍悲征吳(第5/6頁)

風聲在周遭徘徊,那麽像當年桃園裏鮮花盛開的聲音,那燃燒的燭火,是他們的魂魄在傾訴麽?那幔帳上滑落的微光,是他們的笑容麽?

可他們都不在了……

想在心事郁積的時候找他們傾訴,想在孤單無依時找他們倚靠,想要暢快地大笑,想要無拘無束地痛飲,想要做一生一世的兄弟。

真想啊,像那些從前的日子裏,每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推開緊扣一夜的窗戶,便看見他們飛奔而來的身影,他們的笑聲綻放在溫暖的陽光裏,許多的苦難都被這笑容沖淡了。

大哥……他們在呼喊自己,那麽熟悉的聲音,那麽親切的笑臉,多麽美好的快樂。

只是,他們不在了……

※※※

陽光散盡,偌大的宮廷陷入了深海般的黑夜,暈晃的宮燈吊在檐下,照出一條條迷宮似的道路。

寢宮內,燭火一閃一閃,眼睛似的瞧著相對而視的君臣。疲乏的皇帝扶著諸葛亮的手坐起來,軟綿綿的被褥像暖陽,將皇帝剛硬的力氣融化。

“張將軍的喪事,已著太常妥善處置,陛下放心。”諸葛亮小心地說。

“嗯,好。”劉備還算平靜,只是眼角微微泌出一點兒濕潤的光。

諸葛亮心裏嘆息,本想說幾句柔軟的安慰話,話到嘴邊,卻變得幹澀:“陛下節哀。”

劉備把頭無力地拋向後,出神地看著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什麽,長久,才說道:“趙直呢?”

“他忤逆陛下,被逮下詔獄。”

“放出來吧。”劉備酸澀地一嘆,“他沒有解錯,是他有所顧忌,話沒說完。”他垂下頭,輕輕地在被褥上勾畫,“夢醒輒忘,心疼而失意,忘失了心,是個亡字……”

“陛下別太介意,解夢僅為參考,不必枷鎖上身,不免束了手腳。”諸葛亮徐徐寬解道。

劉備沒有情緒地笑了一聲:“不是我介意,是不得不介意,一杯水傾倒了,你能讓水不流麽?”他盯著那床頭幽幽閃爍的燈光,眼睛被燭火點染,目光像淚水一樣晶瑩,“昨晚又夢見雲長、翼德,似乎是在我們結拜的桃園裏,大片大片的桃花都開了。我在後面,他們在前面,他們走得很快,像是飛起來一樣,我追呀追呀,叫他們的名字,他們也不理我。”

他澀澀地停頓須臾,充滿回憶的微笑流出眼角:“這兩個混賬,認識他們三十多年,就沒讓我省過一天心,娶妻要我操心,生兒子取名也得我想,平日裏專愛鬥嘴鬧事,闖了禍還得我去給他們查闕補漏……”笑容漸漸變得悲苦,“到最後,喪事也是我給他們辦……”

他哀傷地笑了一聲:“真混賬啊……我做他們大哥,結拜之時,口口聲聲說聽我一輩子的話,可到頭來都不聽話。雲長不聽話,寧願一死也不肯北上……翼德不聽話,叫他不要酗酒鞭笞士卒,他偏偏當耳邊風……真不聽話,我這個大哥白做了……”眼淚緩緩地流過他蒼涼的面孔。

諸葛亮聽得難受,不知不覺也流了淚,因勸道:“陛下,人死不能復生,縱算懷念,卻當節制,傷損心智,卻叫臣下如何思量?”

劉備哀慟地深吸了一口氣:“好了,不提了,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喪了意志。”他拿手絹抹幹了眼淚,“東征的日子選了麽?”

諸葛亮微愁地說:“原定在五日後,只是陛下的身子……”

劉備輕輕搖頭:“不要緊,不能再拖了,早一日出征,早一日結束戰事。”他浮動起一個心思,“馬良走了麽?”

“走了,早上剛走。”

“嗯,那便好。”劉備頷首。

諸葛亮本以為自己細碎,卻按不下那隱憂,不放心地囑咐道:“陛下,此去荊州,我軍雖為順流,可所行之地皆為山林峽谷,不利兵戰。謹防東吳佯退,置我們於圮地,前不得攻,後不得退,務必先於東吳爭得衢地,逼其於死地,倘若能講和,善莫大焉。”

劉備自信地說:“孔明放心,我知道。”

諸葛亮卻是滿肚子的話,他嫌棄自己啰唆,那略帶傷情的語言被他用力地吞咽下去,又不知好歹地躥上來。

多得要滿出胸口的叮嚀都被他死死地塞進臟腑,熬成一攤不流的死水,他最後只是說:“陛下保重。”

※※※

蜀漢章武元年七月,剛剛登基方才三個月的昭烈皇帝率蜀中八萬精銳,分水陸兩路揮師東進。

諸葛亮領百官在成都張儀門為皇帝送行,當時鼓樂喧天,彩旗翻飛。成都市郊的百姓都趕來看熱鬧,瞧見皇帝的玉輅被陽光渲染得富麗堂皇,八匹肥臀高腱的駿馬咬著紫騰搓成的轡,高昂起碩大的頭顱,嘶鳴聲清越而富有節律。一身金鱗紅緣鎧甲的皇帝立在車上,銀色兜鍪上的紅色羽翎挺得很高,像一支剛硬的筆,書寫著一個亂世皇帝不滅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