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

 

 

甫交十月,冬令已至,京城的天氣已是有些涼了,早晚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這天傍晚,只見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擡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頭一乘轎子裏坐著的是一個五品官員,約四十歲左右年紀,生得矮小清峻,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員外郎。第二乘轎子裏坐著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白面書生。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門的一名主事。兩乘轎子都在天香樓門口落了下來,人還沒下轎,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噼噼叭叭炸了個滿天星。刺鼻的硝煙味,嗆得艾穆好一陣咳嗽。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兒唱道:

老爺升官——喜呀!

開府建衙——喜呀!

瓜傘開路——喜呀!

八面威風——喜呀!

艾穆一聽就知道是討喜錢的,京城年年月月都有升官的人,凡升官必有盛宴。因此,一幫街頭小混混便覓著一個討錢的方法,專門堵在大酒樓的門口,圍著官轎大唱《喜字歌》。前來赴宴的人未必都是升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誰不圖個吉利?此時艾穆雖然心情不佳,仍然從袖筒裏掏出一把銅板賞了。

在店夥計引領下,艾穆與沈思孝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裏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他們是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侍讀趙志臯,張位與習孔教。這幾位年輕官員,在京城翰墨場中很有一些名氣。艾穆在這群人裏頭,年齒稍長,而且也是惟獨一個沒有進士身份的。他們之所以與他交往,皆因艾穆當年以鄉舉被薦用為阜城教諭。由於學問好,鄰郡的青年士子常跑來聽他講學,其中不少人後來考取了進士,更有一個名叫趙南星的人,競高中探花。這趙南星貴為探花郎,然對他執弟子禮甚恭。艾穆由此聲名大噪。萬歷初,他得到張居正的賞識,被薦拔為刑部員外郎。自來京城,他便和翰林院的詞臣們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今天下午,吳中行下帖子請他與沈思孝前來天香樓餐敘。他早就聽說翰林院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拜謁

呂調陽的事,也想趁機問個究竟,於是踐約而來。他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

“和父兄,你終於到了。”

“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來衙門會揖,所以散班遲了,”艾穆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笑著說,“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

“我。”吳中行答。

“為何請客?”

“為首輔守制的事。”

“啊?”

艾穆一怔,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沈思孝說:“純父兄,這頓飯不大好吃吧。”

沈思孝與在座的趙志臯是老鄉,通過他的介紹,早就同吳中行等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品茶論道。這幫詞臣近日所做之事,沈思孝不但知道,而且也是積極參與者,因此答道:

“今天,大概是物以類聚,不然,子道兄也不會請我們前來湊熱鬧。”

“是啊,請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

吳中行說罷,邀大家人席。不一會兒,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這天香樓精於制作關外大菜,招牌菜是紅燒熊掌和烤乳羊。眼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特別是那一盆煨得爛爛的熊掌和那只烤得油膩膩肥嫩嫩的乳羊,更是熱氣騰騰饞得大家直吞口水,吳中行讓店小二離房出門,自己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

“這第一杯酒,咱們敬一個人。”

“敬誰?”沈思孝問。

“老天官張大人。”吳中行陡然神色黯淡下來,負疚地說,“張大人拒不上折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可是,我們那天去吏部卻錯怪了他。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來,這第一杯,我們敬他。”

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幹了。艾穆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

“汝師兄,聽說左都禦史陳瓚,倡議六部合折挽留首輔,可有此事?”

“你這已是過時的消息,”趙用賢放下準備去夾熊掌的筷子,回道,“這陳瓚受了李義河的攛掇,想聯絡部院大臣一起上折挽留張居正,但卻沒幾個響應的。不是部院大臣都像天官張瀚這般有氣節,而是他們中像王國光、王之誥等,都是張居正的密友,出來說話不方便。但也用不著他們了,今天下午,禦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折子,已送進了大內。”

乍一聽這消息,艾穆鼻子一哼就變了臉,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競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把人活活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