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禦門宣旨權臣削籍 京南餞宴玉女悲歌

 

 

三位言官敲擊登聞鼓的第二天,即六月十六日,是例朝的日子。

每逢三六九例朝,皇上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京師中凡四品以上官員待鳴鞭後,分文東武西魚貫入門行叩頭禮,然後登階循廊分班侍立,按部奏事。至於那些級別較低的官員則只能候於午門之外,在鴻臚寺官員的導引下行五拜三叩之禮,然後北向拱立靜候旨意。禦門決事本是常朝舊制,但今日的例朝氣氛卻大不相同。這皆因昨天一天,紫禁城內外大事接連發生。上任六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這無啻於平地一聲雷,給本來還算平靜的京師平添了十分緊張。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胥吏,少說也有大幾千人,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因此,東方剛泛魚肚白時,就有不少官員已來到午門外。寅時一到,只聽得三通鼓響,午門立時洞開。禁軍旗校早已手執戈矛先行護道排列,盔甲兵器光芒耀眼自是不容逼視,鼓聲剛停,兩匹披紅掛綠的朝象被禦馬監的內侍牽出午門,在門洞兩邊站好,各把長鼻伸出挽搭成橋。此時禁鐘響起,夠級別的顯官大僚肅衣列隊從象鼻橋下進了午門,不夠級別的則留在原地看個眼熱。移時,禮部官員清點例朝官員人數之後,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不一會兒,傳旨太監便來到皇極門外的台階上,尖著嗓子喊道:

“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

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都知道皇上要在京的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部到場。這種情形,只有皇上要宣布重大事情時才會發生。眾官員先是面面相覷,接著又都忍不住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一片。

高拱作為百官之首,早朝位置在金台禦幄旁邊——與皇上只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見禦幄空空,撐張五把巨大金傘以及四柄大團扇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登堂入室,高拱便有些忐忑不安。昨天一整天,他是在興奮與焦灼中度過。程文、雒遵、陸樹德三道折子送進宮中之後,皇上那邊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身為宰輔這麽多年,就是拋開孟沖不說,高拱在大內還是有幾個“耳目”的,但無奈登聞鼓響過之後,這紫禁城大內的守門禁軍比平日多了一倍,出入門禁盤查極嚴。除了極少數幾個與馮保過從甚密的牙牌大可以自由進出之外,一般的人是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而今天的早朝,皇上又遲遲不肯禦座,這裏頭究竟有何名堂?盡管高拱自信發動言官彈劾馮保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但因得不到準確消息,高拱似覺心中有些岔氣。一個人悶了就想說話,只見他挪步到東檐柱前——這裏是大九卿例朝序立之地。只見成國公朱希孝、戶部尚書張本直、兵部尚書楊博、刑部尚書劉自強、工部尚書朱衡、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這些京師一等衙門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看見高拱過來,紛紛作揖相見。

這幫子九卿裏頭,除了朱希孝是世襲勛戚另當別論,開科進士薦拔官員裏頭就楊博與葛守禮兩人的資歷最高,兩人同是山西人,且都是不阿附權臣的德高望重之士。高拱走過來,首先便與他們寒暄,他對楊博說:

“博老,前些時聽說你寫了一首《煮粥詩》,在士林中頗為流行,我一直說找過來看,卻還未曾見得。”

楊博拈須一笑,答道:“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才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劄《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首輔所言的《煮粥詩》,便是老夫為《百粥譜》寫的序詩。”

高拱本只想尋個話頭道個開場白,卻不成引來楊博一番一板正經地回答。他並不想就此攀談不去,但又不得不敷衍,他在瞥了一眼仍是空空如也的禦幄之後,又勉強笑道:“聽說這《煮粥詩》寫得很有韻味。”

“哪裏哪裏,窮聊幾句順口溜而已。”

“博老不必謙虛,你這詩就是寫得好,”站在旁邊的葛守禮這時插話說道,“我只讀了一遍,便記住了,首輔若有意欣賞,老葛我念給你聽。”

“願聞其詳。”高拱說道。

葛守禮便手搗笏板,操著他那濃重的山西腔吟唱起來:

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日堪為六日糧。

有客只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唱畢,葛守禮拂了拂他那部全白的長須,意味深長地問高拱:“首輔,博老此詩如何?”

“好,好。”高拱若有所思地答道,“淡薄之中滋味長,唔,博老這句詩中,當別有襟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