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〇章 馬嵬坡(三)

夜色深沉,半月如鏡,一顆銀色的星星孤獨地掛在西天。

李清立馬在一處山崗上,靜靜地注視著兩裏外的官道,在他身後,一百多名親兵和傳令兵依次排列,默默地看著他們的主帥,他的腰挺得筆直,整整半個時辰,他一動也沒有動過,多年的戍邊生涯已將他洗禮成一個真正的軍人。

再過半個時辰,李清等了近兩年的時刻就要到來,這是一場用天和地來下注的賭博,如果輸了,他就是大唐的罪人;但若他贏了,他將重新掌握大唐的未來,他將用鐵與血去重寫他在天寶五年的改革,那一次他失敗了,栽倒在龐大的利益集團面前。

一陣夜風刮過,黑松林仿佛起伏的波濤,層層向山坡上推進,發出一種怪異的嘯聲,它仿佛在提醒著走夜路的人,要注意黑暗中隱藏的危險。

忽然,馬蹄聲依稀傳來,顯得散漫而雜亂,隨即隱隱又有喧嘩和笑聲傳來,十幾騎叛軍騎兵從小山丘前慢慢馳過,他們是崔乾佑的斥候,但此刻他們已經沒有斥候應有的警惕,倒象是出來遊逛的閑人,他們在談論長安的女人,不時放肆大笑,確實,他們有資格這樣驕慢,六十萬唐軍在他們手上兩次全軍覆沒,唐軍的軟弱讓他們心中充斥了太多的輕蔑,關中已經沒軍隊,長安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剝洗幹凈的女人,現在,是他們享受的時候了。

斥候小隊很快就過去了,五千多安西弓弩軍立即無聲無息地進入了黑松林,黑松林裏所有的鳥巢和宿鳥都事先清理幹凈,每一個細節他們都考慮到了,這次伏擊事關重大,他們不能有半點疏忽。

伏擊的地點選擇在一個月牙形的山坳裏,長約三裏,但最寬不過五十丈,離黑松林約三百步遠,官道和黑松林之間是一道土坎,長滿了荒草,在官道下面是一面斜坡,深約數百丈,荊棘遍布、灌木叢生。

黑松林裏,五千弓弩手已嚴正以待,除了他們,還有一萬陌刀軍,他們是第二道埋伏,將截住騎兵的歸路。

一只夜梟在山坡頂上怪叫一聲,撲打著翅膀向月亮飛去,這是目標快要進入埋伏圈的信號,黑松林裏頓時透出一股殺氣。

李清的目光立刻變得銳利起來,他的唇線繃得緊緊的,仿佛一根能彈出最強音的琴弦,他已經聽到隆隆的馬蹄聲,並不快,但馬蹄敲打在大地上的有節奏的沉悶之聲,足以讓三裏外的人都心驚膽戰。

漸漸地,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已經看見了,排列成五縱隊的幽州鐵騎出現在山坳的最東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第一排已經從李清面前馳過,雖然他們沒有斥候那般散漫,但他們的表情輕松,洋溢勝利的喜悅。

李清的手已經慢慢擡起來,他銳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正中間一團騎兵最密集處,那裏就仿佛樹幹上的疤結,在細長的隊伍中突兀出一塊,它應該就是主帥崔乾佑位置所在,他在等待著崔乾佑的到來。

雖然連打兩個大勝仗,但崔乾佑此刻並不高興,甚至還有點憂心忡忡,他的風頭太勁,已經讓安祿山感到不安,他的連戰連勝和河東的屢戰屢敗形成鮮明的對比,所有人都沉默了,沒有人贊揚他,這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臨行前,他收到嚴莊的一封信,建議他在長安大開殺戒、縱兵劫掠,雖然他不想這樣做,但他也明白,嚴莊說的是對的,只有自毀名譽才能解除安祿山的猜忌,不難想象,如果他在長安禮賢下士、善待百姓,那他的下場就可想而知。

“崔帥在想什麽呢?看樣子不是為進長安興奮啊!”副將田乾真見崔乾佑眉頭緊皺,不由微微笑道:“崔帥兩敗唐軍,都是以少勝多,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為何還悶悶不樂呢?難道是擔心敵不過那群羽林軍嗎?”

崔乾佑搖了搖頭,長嘆一聲道:“大唐的皇帝我沒有放在眼裏,我擔心的是大燕的皇帝,當年王翦滅楚,向秦王索要無數良田美宅,後來蕭何為相又縱奴行惡、自毀羽毛,兩人皆是為自保,可我今天領兵入關中,皇上卻封我為唐王,他真的不在意嗎?”

田乾真沉默了半晌,忽然低聲道:“據關中者得天下,難道崔帥沒想過自立嗎?”

崔乾佑良久沒有說話,最後他才緩緩搖頭道:“大唐氣數未盡,你只看安帥稱帝後的人心向背便知,我若自立,我的子孫將死無葬身之地也,若有可能,我希望皇上封我為高麗王,遠離中原,開創自己的江山去。”

崔乾佑看得很遠,他的思路也很正確,不過看得太遠的人,往往就會注意不到眼前的危機,哥舒翰被活捉投降後,關中雖然兵力已空,但崔乾佑壓根就想不到,有一個人比他看得更遠,而且離他已不到五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