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一 華年不再

又到一年春,土戶真河,都播東牙帳城前,當一行人終於抵達此處的時候,男男女女看著藍天白雲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為首的男子滿臉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過了,周身風塵仆仆,灰頭土臉,哪裏還看得出半點從前的凜然貴氣?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狽,想到長安城中那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清洗和屠殺,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從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儀王一系幾乎被連根拔起,然後是東宮一系一個個倒黴,緊跟著就輪到了他。這幾年來,那些當初認為李璬頗有才名,為人仁善的家夥全都錯得離譜透頂,別說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燈,他那些兒子們更是如狼似虎,視叔伯以及堂兄弟們如同寇仇,赫然是趕盡殺絕的勢頭!如果沒有杜幼麟通風報信,暗中護送,他一個人丟了性命不算,還要連累兄弟妻兒子侄!

“阿兄,這裏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帳?”嗣慶王李俅這一路奔波,也已經是累得狠了。他問了一句之後,見兄長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卻漸漸紅了,他遲疑片刻便開口說道,“阿兄,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想那麽多。那關在家裏如同坐牢似的榮華富貴,咱們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這裏,我們也不再是什麽天潢貴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隨著城中一行兵馬出來,如同押送似的將他們迎進了城中,他的心裏卻不由自主忐忑了起來。按照他的本意,杜士儀既然曾經承諾會保護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規劃好行程,派人暗中護送,他應該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數年就將這二十八州經營得欣欣向榮的杜士儀,所以他們這一路是先北上,經朔方直走塞外軍道,避開了李璬意識到不對之後的追擊。可直到前幾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東牙帳城。

按理說杜士儀如果要害他,不會如此大費周折,可這到底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請貴客一人先進去,主人正在裏頭等候。”

李伸此次並不僅僅帶了妻兒家小以及嗣慶王李俅一家,還有被嚇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員龐大,足有百多人。這樣一支隊伍能夠化整為零在夏州會合,隨即到達這裏,在他自己看來簡直是奇跡。因此,聽到這座可汗宮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的大人物只見自己一個,他定了定神,對弟弟嗣慶王李俅囑咐了幾句,便跟著來人大步入內。

可是,當沿著平整的甬道進入來到深處的一處屋宅,那兩扇大門在面前被推開時,他看到的人卻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後,李伸就失聲叫道:“杜大帥?”

“平原王,久違了。”杜士儀微微頷首,隨即就溫和地說道,“一別五年,重見卻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識地往前快走幾步,可隨即就發覺,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長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儀不會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護送的兵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儀也不會不知道;那麽,他還能說什麽,真的在這種時候敘別情嗎?

見李伸默然不語,杜士儀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平原王今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李伸囁嚅重復了這兩個字,片刻便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隱含悲憤,“先帝間接殺了我的父親母親,而當今天子更是逼得我們無處容身,倉皇背井離鄉,我還能有什麽打算?我李伸並不是什麽抱負遠大的人,能夠安安穩穩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夠了!”

不說央求借兵殺回長安奪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過日子,這樣一個答案杜士儀聽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若有所思看著李伸,突然開口說道:“你隨我來,我帶你見兩個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隨即認為杜士儀要帶自己去見的,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可他跟著杜士儀在這偌大的可汗宮中東拐西繞,就只見杜士儀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輕車熟路,來來往往見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為奇,退避行禮。直到接近一處幽靜的院落,他發現杜士儀在門前停了一停,仿佛並沒有立刻進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詫異。等來到杜士儀身邊時,他方才聽到裏間隱隱傳來了說話聲。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們應該就快到了吧?”

“郎君,這話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幾年都苦苦等了下來,如今不過是多等幾個月。”

“即便只有幾個月,我也覺得就好比十幾年那樣漫長!從前你和兒子們都在身邊,我只覺得理所應當,沒有半點珍惜,君子抱孫不抱子,我甚至都沒親手抱過他們……瑾娘,在嶺南孤零零一個人的那些日子,我現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若沒有一線希望支撐,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兒!一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兒孫,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萬一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先挺不住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