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5章 疾風驟雨的前夕

入夜的幽州城,縱橫交錯整整齊齊的八九十個裏坊已經全都關上了坊門,除了一隊隊兵馬提著燈籠四處巡行,城中幾乎沒有多少院子還點著燈。作為叛軍的老巢,城中居民們在這短短幾個月裏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終於重回大唐,已經沒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儀既然著力安撫,他們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駐城中的各軍將士們,卻已經褪去了收復河北全境的喜悅。

當杜士儀和南陽王李係一行人從鎮遠軍回來之後,一系列事情就以迅疾無倫的速度,在諸軍之中流散了開來!

幽州經略軍大營之中,兩隊巡行的兵馬交接班之後,前隊自回營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東西的聲音,卻是沒有人吭聲說一句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憤而一丟腰刀,惱火地叫道:“杜大帥都說了,寧可留下來安撫河北道,也懶得回長安去當什麽宰相,為什麽長安那邊就折騰個沒完?”

“北邙山人那些傳奇你沒聽說過?陛下是怎麽起家的,唐隆政變,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說不定睿宗皇帝早就連命都丟了!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當初還給陛下通風報信,結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沒撈得什麽好下場!”

“前時杜元帥回京,險些就給那個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帥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這事情還是杜元帥嚴令不許提起,要不是長安那邊消息傳過來,叛軍又宣揚不休,說不定咱們到現在都不知情!”

“百姓家裏多養一些兒子孫子,頂多爭家產,哪裏像那個昏君,兒孫當賊一樣防,兒子孫子加在一起殺了多少個?兒子孫子都能殺,杜元帥這樣的功臣算什麽,別忘了王忠嗣王大帥險些都被鴆殺了!說什麽是楊國忠矯詔,笑話,是誰給了楊國忠那麽大的權柄,還不是那個昏君!”

前頭眾人還是口口聲聲的陛下,但說到最後義憤填膺時,稱呼就從陛下變成了那個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寶初年,雖流民不斷,苛政猛如虎,卻仍然天下太平的時節,人們頂多背後抱怨一二,誰也不敢有這樣毫不加掩飾的怨言,可是,當一場叛亂幾乎席卷了大半個北方,死傷無數的時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這樣的舉動誰還能忍得住?

怪不得,連南陽王那樣的皇孫,都忍不住屈膝相求為東宮一脈做主!

這樣的對話,這夜晚時分在幽州城四處駐軍之中都在發生。可大多數人終究只是道聽途說,對於親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過後,則是五味雜陳。而真正的當事者,李係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場大戲之後,在鎮遠軍宿了一夜基本沒睡,回到幽州城中,終於是睡了一個囫圇好覺。可他這個當主君的能夠如此,魚朝恩就不能酣然高臥了。此時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無意地探問其傷情。

高力士當然知道魚朝恩的來意。杜士儀給他緊急處置過傷口之後,又請了軍醫來看,回到幽州城又換了精通醫治外傷的名醫來調治,然而,他的雙手固然受創不輕,可真正的痛卻是錐心之痛。他早就知道這一趟幽州之行應該不那麽簡單,可李隆基那樣懇求他,他也只能勉為其難答應走這一趟,果然,天子除卻明面上那些東西,其他的什麽都沒交待,仿佛只是希望他利用和杜士儀之間多年的交情,調和一下君臣之間的關系而已。

“你想說什麽,我都明白,事到如今,你怎麽想,你背後的南陽王和懿肅太子妃怎麽想,包括我怎麽想,全都不重要。”高力士垂下眼瞼,疲憊地嘆了一口氣,“甚至如今重要的不是杜元帥怎麽想,郭子儀那些軍中大將怎麽想,而是這收復河北有功的十數萬將士怎麽想,這天下百姓怎麽想!你不用在我這裏虛耗時間了,下去吧。”

高力士把話提點到了這個份上,魚朝恩登時尷尬異常。然而,他能夠被張良娣托付跟著南陽王李係到這裏來奔走,當然臉皮的厚度頗為可觀。他討好地在高力士的榻前屈一膝跪了下來,這才滿臉誠懇地說道:“大將軍,我知道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心裏定然不好受,可要說誰不是被逼的?大將軍跟了陛下幾十年,可到頭來不是大將軍背棄了陛下,而是陛下猶如丟一顆棄子一般,直接丟開了大將軍。大將軍和杜元帥同樣幾十年情分,可那會兒出了那樣的事情,杜元帥又是怎麽對大將軍的?別人那樣警惕提防,可杜元帥卻何嘗有半分疑過大將軍?”

見高力士依舊閉著眼睛不說話,魚朝恩知道響鼓不用重錘,再繼續攛掇下去,就顯得他太不知輕重了。於是,他又撫慰了高力士一番,便起身告退離去。等到他這一走,剛剛大多數時候保持默然的高力士方才徐徐睜開了眼睛,臉上卻流露出這麽多年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