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8章 割袍斷義乎?

過了渝關守捉,也就是後世的山海關之地,便到了平州北平郡境內。由於營州是大唐版圖中,東面突出的一個角,所以每當奚人和契丹實力格外強大的時候,營州就常常會難以保全,故而位於渝關守捉南面的平州往往會作為移治之所。在危急關頭,整個營州都督府以及相應的民眾全都會從營州遷過來,等待日後反攻奪回故地時再遷回。這樣的拉鋸戰,從大唐立國至今,發生了好幾次,就連安東都護府,也是在數年之前方才從平州遷回營州的。

平州北平郡,治所在盧龍縣,下轄一共三縣,人口兩萬余。這兩萬余人中,不少都是當年從營州南遷過來的人戶,相較於大唐建國之初的兩千余人口,自然是增長極快。這裏兩面靠海,一面臨薊州,一面臨營州,水系充沛,又有通往幽州的通衢大道,因此盧龍城內卻也頗為繁華。北平郡太守郭荃是從薊州長史任上,因為屯田有功而升遷過來的,可相較於這位刺史的進士出身,為官三十年卻只當了七八任官,到這兒當太守就並非升官,而是左遷了。

郭荃這一年已經六十出頭了。多年外官生涯當下來,他早已鬢發霜白,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仕途在他的眉間留下了一條條深刻的橫紋,卻沒有壓彎他的脊背。甚至於前年一場大病後,人人都認為他恐怕難逃一劫,可他卻頑強地挺了過來。此時此刻,當一個從者將拜訪的客人引領進門之際,他卻絲毫沒有起身,而是面露譏誚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當年杜士儀奉旨觀風北地時,與其差不多一般年紀的侯希逸,如今也已經過了四十不惑的大關。見郭荃那臉色眼神全都不對,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看來,郭使君是不歡迎我。”

“我只是沒想到,當年雲州赫赫有名的小侯將軍,竟然如今也會淪落到和一介胡兒沆瀣一氣!”盡管年紀很不小了,但郭荃還是改不了當禦史時養成的暴烈脾氣,犀利的指斥就如同刀子似的,“安祿山只知道坑蒙拐騙,何嘗有半點將才?你就算當年被人死死壓著升遷之路,又一度調來幽州,受張守珪冷眼,可何至於就這樣自暴自棄,丟了你身為武將的尊嚴!”

侯希逸當初就知道,郭荃為人最最頂真,如今聽到其這一句句聲色俱厲的質問,他卻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隨口反問道:“郭使君當年原本可以接任雲州刺史之位,卻因為旁人的圖謀和野心,不得不舍棄大家一同奮鬥了多年的雲州,遷轉調出來給別人騰位子不算,哪怕建下功勛,也只能屈就平州這種地方。郭使君可知道,如今的雲州是個什麽光景?因為前兩任刺史太過貪婪,盤剝互市的商人和奚人契丹人,現如今雲州的大市集已經廢了,至於當年陳小郎君耗費了無數心力的培英堂,也已經化成了一座荒宅。除了雲州守捉還在,今日的雲州,已經衰敗了!”

郭荃被侯希逸說得面色發白,想要反駁卻覺得言語乏力,卻不料侯希逸仿佛並不滿足,竟是倏然又上前兩步,就站在書案前頭,居高臨下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雲州舊人,杜大帥和王大帥固然節度朔方和河東,可其他人呢?王使君如今遠在西域伊州,王泠然和王芳烈也全都和他一堆,如果不是朝中人忌憚,他們何至於舍了太太平平的京官不做,去那種地方?羅盈和嶽娘子幹脆就掛冠而去,沒了蹤影。至於其他曾經帶著雲州烙印的人,你看看有幾個人正當任用?”

“你這是在埋怨杜大帥?”忍了又忍,郭荃終於憋出了一句話。

“杜大帥?你以為杜大帥先是節度隴右,然後再節度朔方,自從中書舍人任上出為外官已經快十年了,如今也已經過了四十不惑之年,卻始終沒有再回朝,這是因為什麽?”侯希逸幹脆把兩只手撐上了面前的大案,一張臉幾乎距離郭荃的鼻子只有不足一尺,“那是因為陛下行事越發不比從前!信安王節度朔方這麽久,因為什麽事落馬的?武溫昚那點破事!張守珪節度幽州這麽久,固然驕橫跋扈,可他因為什麽落馬的?部將假傳軍令,而後告密的不是別人,正是安祿山!如他們這樣功勛彪炳的大將,尚且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你以為朔方杜大帥和河東王大帥就會一直這麽風風光光下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荃終於忍無可忍,他拍案而起,就這麽和侯希逸互瞪了片刻,隨即厲喝一聲道:“滾!”

見侯希逸巋然不動,他便提高了聲音道:“我叫你滾!從今往後,我和你割袍斷義!”

然而,面對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的郭荃,侯希逸剛剛那猶如辯士一般咄咄逼人的氣勢一下子無影無蹤,卻是換上了一副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