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 問君心何許

這一晚,漆黑的天上並沒有月亮。玉真公主的這座終南山別院,也只有院子裏明瓦燈散發出憧憧微光。

因為之前高力士來過,玉真公主甚至信不過自己那些隨從,於是找了借口把不少護衛都給趕了回去,內外都換成了固安公主從雲州帶回來的那些人。杜士儀帶著虎牙這個舊日狼衛副統領隨行,自是輕輕松松就混了進來。一路緊趕慢趕,他的雙股都已經被這高強度的趕路給磨破了,骨頭架子更是如同散了一樣,可這會兒在玉奴面前,他卻沒有顯露出一點。

別人的擔心,他自然知道,借口正在病中,讓杜幼麟承擔起蒙騙朔方文武上下的職責,這也不無冒險,可他不得不來。

玉奴走在杜士儀身側,見他始終不吭聲,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師傅,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師尊還有師娘和姑姑都不敢告訴你,那天高力士送了你到這玉華觀來,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替當今陛下牽線搭橋。陛下身為君父,卻看中了子媳,還要偷偷摸摸找個光明正大的名義,所謂找人陪說話之類的,不過是欲蓋彌彰的借口而已!”

盡管知道這樣的話說出來,是何等打擊和殘酷,但杜士儀還是冷硬地揭開了事實。見玉奴原本蒼白的臉上立刻再無一絲血色,甚至人仿佛搖搖欲墜,他卻沒有伸手去扶。當初玉奴嫁給壽王的時候,他之所以還能夠有定力問她是否願意,是因為李瑁身份尊貴,與玉奴年紀相當,形貌尚可,性子也許還能改過來,再者玉奴那時候根本沒想過拋下生她養她的楊家,根本沒有生出過死遁的念頭。於是,他只能默認了這樣一件婚事。

可現在不同,如果只是不相幹的人,他可以冷眼旁觀她走上那條既定的軌跡,可既然是相關的人,那他不得不千裏迢迢走這一趟!

“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玉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重復著這幾個字,突然擡起頭來用期冀的目光看著杜士儀,希望他能笑著打趣說這只是開玩笑。然而,她很熟悉的那張臉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有的只是深深的凝重。一下子,她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崩塌了下來。

她對李瑁說不上好感,但也談不上惡感,正因為如此,她不在乎他婢妾成群,不在乎他不能和自己志趣相投,因為她只是把嫁給他當成了一項任務而已。而且,有事沒事就可以躲回玉真觀中重享清凈,這樣的生活仿佛和她未嫁時沒有任何不同。可是,之前李瑛李瑤李琚三庶人的遭遇,太子妃薛氏的淒慘處境,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貫被保護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八個字的真髓。

所以,在李隆基問她壽王李瑁是否堪為太子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說出了那句話,被送回玉真觀後,她便如同鴕鳥似的,既不回壽王宅,也不見楊家人。而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再次提到死遁的時候,她輕而易舉就同意了。可是,就在她完全下定決心的時候,這樣一個晴天霹靂竟然當頭砸了下來。

“事已至此,就此死遁雖說有一定的難度,但你師尊給你準備的藥,是我當年從司馬宗主那兒得到的東西,宗主曾經說過,就連太醫署的禦醫也很難發現端倪。當然,在高力士已經挑明了此事後,難免會讓人覺得你這一去是因為心萌死志,抑或是有人故意從中作梗。但是,與其考慮這麽多,你還不如想想去年那震驚整個天下的宮變。你以為被追謚為貞順皇後的武惠妃是怎麽死的?名義上是三庶人背了所有罪名,實則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惠妃。”

玉奴對於自己那位婆婆同樣談不上多少好感和惡感,即便婚事是強加的,可武惠妃對她終究還是頗為照顧。她死死咬緊了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至於楊家,你如今雖說不見他們,但生恩養恩,血脈手足之情,想來你是很難就此割舍的。但你不妨放眼看看,在你父親去世之後,楊家還有什麽成器的人才?就算你含屈忍辱聽了高力士的話入宮,以後陛下甚至會給你除了皇後之外最高的尊位,然後慷慨地給予楊家滿門榮寵,可是,如果你有兒子,難免重復武惠妃和壽王的故事;你如果沒有兒子,那麽外戚的榮寵不過是一時表象。沒有根基,而又只知道招搖的外戚,歷來都沒有任何好下場,萬一他們日後得罪人無數,一時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過是異日的禍端而已!”

杜士儀深知玉奴是心無城府,只一門心思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性子,此時此刻索性把利害都挑明了。尤其是對於楊家人日後的趨勢,他幹脆利落地將各種可能性放在玉奴的面前。見她低頭不語,他不禁用力地搓著冷得有些僵硬的雙頰,想起了這一路避人耳目地急速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