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這個一會兒就知道,卻讓杜士儀在見到金仙公主的刹那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和時不時薄嗔淺怒的玉真公主不同,年長妹妹三歲的金仙公主大多數時候都是穩重而謙和的。他至今還記得和王容成婚之後去拜見金仙公主這位長輩,請罪之後金仙公主說的那些話。而前次司馬承禎和這兩位金枝玉葉並玉奴一塊同遊雲州,面對雲州外敵圍困之際的危險,金仙公主也是不慌不忙,可這會兒見到他的時候,這位金枝玉葉竟是下意識地別過了頭去。

“霍清,你怎麽回事?你帶杜君禮來竟然也不早知會我一聲?讓他看到我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

盡管是呵斥,但那疲憊無力的聲音聽在耳中,杜士儀又看到玉真公主黯然對自己搖了搖頭,他連忙快步上前去,就在榻前施禮道:“觀主是幼娘的師尊,於我來說,便形同嶽母,身為女婿,我侍奉病榻前都是應該的,難道還不能面對嶽母的病容?”

這嶽母兩個字讓金仙公主的肩頭微微顫抖了兩下。良久,她終於艱難地側過身子,已然有些黯淡的目光仔仔細細打量著榻前的杜士儀,好一會兒方才擠出了一絲笑容:“沒想到病重待斃的時候,我竟然多了一個女婿……所幸我當初和元元一起遠遊過雲州,見到了你們夫妻恩恩愛愛的樣子,如今你又正好調回朝中,否則,也許我就是走了,也要留下遺憾……君禮,你之前寫信說玉曜又有了身孕,此次她是否沒有隨你回來?”

杜士儀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後悔。就算王容身懷六甲不能乘車上路,他怎麽也該把長子杜廣元帶來,讓金仙公主好好看一看才對。現如今,他只能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繼而訥訥說道:“不但幼娘因為身上不便沒能跟我一塊回來,就是廣元也因為太小,我把人送去雲州了。”

玉真公主也是才知道此事,一時遽然色變,隨即不忍地側過了頭。然而,金仙公主卻牽動嘴角又笑了笑,柔聲說道:“你們多年方成正果,又已經有了兒子,如今很快就會有第二個孩子,小心一些也是正理。你既然自認是我的女婿,我很高興,雖說沒能親手抱一抱我那小外孫,卻也已經心安了。”

“觀主放心,你好好養病,我會立時快馬加鞭派人回雲州,把廣元接過來!”

聽到杜士儀毫不猶豫地做出了如此承諾,玉真公主登時一喜,但隨即就露出了一絲憂慮。小小年紀的孩子身體最弱,倘若路上有個什麽閃失,雖則滿足了阿姊的願望,可豈不是害了其他人?果然,金仙公主也在片刻失神過後,立時堅決搖頭道:“不,不用了!別看我病成這樣,但還沒到那地步!君禮,不許你寫信告知幼娘,也不許你去把廣元接來,這是我對你的吩咐,你記下了沒有?若是我早想告訴你們,也不會拖到現在!”

面對金仙公主那堅決的態度,杜士儀只能無奈答應,但心中卻打定了主意。眼見得金仙公主精神漸差,他又安撫了其幾句,眼見得玉真公主親自從霍清手中接過藥碗,一口一口喂其服下,又眼看著金仙公主閉上眼睛漸漸睡去,他方才揉了揉眉心。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邊。

“跟我來。”

玉真公主撂下這句話後,便徑直往外走去。等出了門來到寬敞的院子裏,她回頭看見杜士儀已經跟了上來,這才沉聲說道:“自打玉奴跟著其叔父楊玄珪去了雅州,阿姊的精氣神就漸漸差了,說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起頭隨駕到洛陽時,還突然好轉過一陣子,我以為說不定就此痊愈,誰知道過年之後又每況愈下。而且,得知玉曜正好有孕在身,她又不肯寫信告知你們,若非你此次正好調回來,興許……”

興許就見不到最後一面?

杜士儀心中沉甸甸的,見玉真公主默然垂下了眼瞼,他忍不住問道:“司馬宗主也頗通醫術,我記得登封嵩嶽觀孫太真道人也精通醫術,難道就……”

“你以為我沒想過延請名醫?盡管阿姊不肯驚動太大,可阿兄只有我們兩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在求醫問藥上頭也不遺余力,師尊甚至也親自給阿姊診過脈,說是體內臟腑之氣漸弱,而孫太真也來調治過,可同樣沒多大效用。太醫署那些禦醫幾乎都來看了個遍,沒有一個能讓阿姊的身體有所起色的。阿姊常常說,到了這份上藥石罔效,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要不是阿娘生下阿姊的時候,正當祖母當權,她落地時沒能調養好,怎麽會讓阿姊先天不足!”

玉真公主終於忍不住淚盈於睫,腳下一個不穩,下意識地往前一跌。當覺察到自己正靠在一個堅實的懷抱中時,她恍惚中想起當初王維被貶出京,自己多方設法仍然毫無用處的時候,也曾經借著杜士儀的膝頭痛哭疏解心中苦痛,眼淚一時就更加忍不住了。她就這麽靠著杜士儀的肩膀,從嗚咽到抽泣,繼而漸漸哭出聲來,渾然沒感覺到面前的人最初肌肉僵硬,許久方才漸漸舒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