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張九齡

長安修政坊西南隅,有一座並不太起眼的宅邸。宅子的主人張九齡雖在開元初年資歷淺年歲輕的時候,就曾經被天子賞識,頒賜下了這樣一座得以在長安城安居的宅邸,但此後多年官路卻是機遇和風險並存。他先是在前途無限的左拾遺任上得罪了當時的宰相姚崇,於是索性在任滿之後辭官回鄉,而後因為修路有功回朝任右補闕,一路升遷到最為清貴的郎官,又因為張說的賞識以及同姓之誼而官拜中書舍人。

只不過,作為張說一手提攜而又極其器重的人,在此前宇文融掀起的那一場巨大風波中,張九齡也受到了極大牽連,由中書舍人而左遷冀州刺史、洪州都督、桂州都督兼嶺南按察使,一貶就是四年多方才終於回朝任秘書少監。然而,從嶺南千裏迢迢一回到長安,他就敏銳地發現,自己的處境並不比當時宇文融整下了張說之後更輕松。當政的兩位宰相,裴光庭也好,蕭嵩也好,對他都是冷淡疏遠,而更讓他不寒而栗的是另一種說法。

宇文融之所以會在流巖州途中死在半道上,是被他整死的!

這話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麽宇文融在半道上生病去廣州休養,結果合理的要求卻被廣州都督耿仁忠駁回,以至於後來大赦令頒布的時候,宇文融已經死在了半道上。

倘若宇文融還是那個讓天子一怒之下雷霆發作的流人,那麽,對這樣一種說法,張九齡嗤之以鼻後就會不放在心上。可問題在於,宇文融死訊傳到京師之後,天子卻追贈其為台州刺史,由此可見情意猶存。別人不管不顧把這樣一個帽子徑直扣在了他的頭上,再加上台輔的排擠態度顯而易見,他怎能不驚怒不緊張?

秘書省如今早已經不是什麽實權地方了,甚至連皇家圖書館的職能,都給集賢殿分去了大半,以至於秘書省校書郎不比集賢殿校書郎來得風光。而作為秘書監副手的秘書少監,就更加提不上是什麽實職了。張九齡甫一回京就得知,張說在臨死之前,都在向天子舉薦他為集賢殿學士掌院事,盡管天子並未當即答應,可召他回朝卻是由此而來。然而,集賢殿學士的事卻遲遲不見動靜,以至於耿介如他,不禁生出了辭官歸養的心思。

他已經五十有四了,與其在朝中被人排擠,還不如眼不見為凈!

這會兒,將自己花費數日寫好的辭表放在案頭,張九齡心中滿是苦澀。平心而論,此次回朝,他是帶著滿腔熱情和抱負的,可現狀卻讓他迅速冷卻了下來。姚崇當政時不待見他,宋璟掌權時倒是不偏不倚,張嘉貞雖剛愎,卻也待他還公允,而張說則是給了他真正一飛沖天的機會。而後李元纮杜暹也好,蕭嵩裴光庭也罷,許是因為張說把他當成接班人的態度過於明顯,這些宰相都對他冷淡得很。

“阿郎,阿郎!”

張九齡從沉思中回過神,見是一個老仆進來施禮,他便和顏悅色地問道:“何事?”

“外頭刑部嚴侍郎來拜。”

張九齡和嚴挺之素來交情極好,更何況嚴挺之因舉發王毛仲之事而重得聖眷,從太原少尹任上回朝升任刑部侍郎,比他如今的處境還要好許多。因此,他連忙吩咐請進來,又藏起了那一份辭表,親自起身來到了書齋門口。等嚴挺之快步進了院子之後,他就趨前相迎道:“挺之可是稀客啊。”

雖是至交,但嚴挺之並不是喜歡沒事就往別人家裏跑的性格,再加上比張九齡還要耿介,因而敢和他親近的人鳳毛麟角。此刻,嚴挺之沒有回答張九齡的寒暄,而是四下一看,竟是徑直進了書齋。等到他委實不客氣地坐下身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想來你應該聽說過,有人把宇文融之死歸結到你身上的說法。”

見張九齡遽然色變,他卻仿佛沒看到似的,又淡淡地說道:“不知道你可聽說了近日的另一種說法,道是代州長史杜士儀有意給宇文融抱不平,所以才讓人如此宣揚。除非是曾經派了隨從隨侍宇文融左右的他,否則別人難以知道那麽多細節。”

嚴挺之這樣直截了當捅破了這麽一層窗戶紙,張九齡頓時愣住了。緊跟著,他便搖了搖頭道:“挺之,杜君禮這個人我雖然只是點頭之交,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但只看廣平郡公那等崖岸高峻的人,尚且都對他賞識備至,足可見他應不是這等人。他和宇文融相交人盡皆知,可宇文融起起伏伏,他待之一概如常,派人護持也是堂堂正正,甚至連遺稿都呈給了陛下。雖然我極其厭惡宇文融為人,但要說杜君禮因此事散布流言對我不利,我實在難以置信。”

倘若杜士儀人在此處聽到這話,必然會暗自慶幸——一直積攢的人品果然還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