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大丈夫

這一日夜晚,岢嵐軍大營議事廳燈火通明。杜士儀不眠不休地接見了從副使到旅帥、隊正、火長,林林總總不下百名中下層軍官。而在此之前,張興先甄選出了十余名軍士帶過來由他一一親自詢問,那本岢嵐軍的軍官簿冊上,他對一個個人名做出了相應的篩選和標記,自然是根據這些軍官在平日和這次動亂之中的不同表現,或嘉獎,或撫慰,或斥責,或寬宥。當最後一撥軍官如釋重負地行禮退出了屋子時,路上本就奔波勞累的杜士儀忍不住扳了扳酸痛不已的脖子。

“使君,就要天亮了,是不是先歇一會兒?”

張興對於杜士儀從昨夜到今晨事必躬親的辦事態度,心裏相當敬服,此刻見其眼睛裏血絲密布,倦容宛然,不禁提醒了一聲。而聽到這話,杜士儀便搖了搖頭道:“外頭徹夜不眠的,何止我一個。我們從昨日黃昏忙到現在,不過是先把岢嵐軍上下安撫整治好了。但嵐谷縣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本縣耆老士子也總要撥冗見一見,另外就是給朝廷的奏疏也得盡快起草,每一件事都耽誤不得。所以,雖說你已經辛苦了一天一夜,接下來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是,使君請吩咐。”

杜士儀挪動腿腳站起身,一時只覺雙腳和膝蓋腿上盡皆發麻,心裏不禁有些郁悶自己早就推出了垂足而坐的椅子,可跪坐方才是貴族風範的觀念深入人心已久,垂足而坐終究被視作為胡坐,所以他平日私底下見人怎麽坐都不要緊,正式接見人的場合卻不能隨便。熬了這一個晚上,就落得這麽一個結果。見張興連忙上來扶了自己一把,他一瘸一拐地活動了一下腿,這才面色凝重地吩咐道:“把此次兵變的具體緣由調查仔細。一天,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

對於同樣人生地不熟的張興而言,這無疑是個極其嚴苛的要求,但張興明白,杜士儀需得先行把此間事發到了結的奏疏先行送往長安,然後就要立時把詳細奏報送上去,為了不讓時間拖長以至於朝中生出什麽不該有的議論和紛爭,自己的調查必須要快!

所以,他當即應道:“我一定盡力!不過,那位孫少府既然曾經一度被烏羅藝擄進軍中嚴刑拷打,應該會知道不少要緊的消息。如若他能夠支撐得住,能否容我詢問?當然,要是他實在精神不濟,那就算了。”

“這個……”杜士儀想起昨日將孫萬明接回嵐谷縣衙,請來大夫診治時,那一層外衣剝去之後,從前胸到後背的累累鞭痕,還有其他外傷,他不禁越發心情糟糕。然而,思量再三,他還是輕輕點了點頭,“你可以去試一試,但需得先問過大夫。整個嵐谷縣內,便只有這孫萬明稱得上大丈夫,待他傷好之後,我定要舉薦於他,所以先得讓他把傷養好才行!”

“使君放心,我會掌握分寸。”

話是這麽說,可當張興真正來到孫萬明養傷的屋子,眼見得那一盆換藥時的血水被臉色蒼白的丫頭戰戰兢兢端了出去,而孫萬明的嘴唇仍然幹裂,氣色仍舊虛弱不堪的時候,他又有些猶豫了。遭受了那樣的嚴刑,之後又滴水未進,孫萬明昨晚上送回來的時候狀況不好,而他也看得出來,杜士儀是真的對人極其關心,若非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仿佛很可能就會在旁邊守上一段時間。於是,他躡手躡腳靠近了床榻,見大夫滿頭大汗地包裹好了傷口,就輕聲問了一句。

“孫少府眼下情形如何?”

大夫一轉頭認出是張興,慌忙拱了拱手低聲道:“張巡官,孫少府外傷太多,而且又因為急怒,肺腑也有些小小損傷,需要靜養。之前醒過一陣子,這會兒應該又在昏睡。”

“需要靜養……那就是不便說話?”張興皺了皺眉,但最終還是點點頭道,“既如此,你好好照拂孫少府吧,使君抽出空時,也會來親自探望。”

“是,張巡官放心。”

大夫才剛剛答應了一聲,張興轉身要走,他突然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虛弱的聲音:“等一等!”

張興倏然轉身,見孫萬明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他連忙沖著大夫打了個手勢,自己挨著床沿坐下,雙手支撐著床板靠近了對方,笑著說道:“孫少府不用擔心,岢嵐軍中謀叛者已經全數拿下,如今嵐谷縣已經安定了,你只管好好養傷。”

之前醒來的時候,大夫已經言簡意賅說了亂事已平,但什麽細節都沒有,他還有些不敢相信,此刻孫萬明再次聽到這個消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盡管牽動了臉上傷口,讓他再次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剛剛分明還聽到張巡官的稱呼,這會兒便又問道:“敢問張巡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