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畫眉深淺入時無

盡管杜士儀是倉促嫁妹,可無論崔儉玄上杜家迎親,抑或崔家那娶親的盛況,全都是熱鬧喜慶,非但沒有半點紕漏,反而盡顯兩家世家名門的底蘊,華貴不失莊嚴,高調而不顯鋪張,賓客如雲高朋滿座,當吳道子和張旭一路直接跟到崔家,借著趙國夫人令人送上的那兩甕滎陽土窟春,一個潑墨作畫,一個借酒狂草,立時一副栩栩如生的《障車圖》一蹴而就之後,也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嫉妒恨。

然而,自家熱鬧過後,杜十三娘出嫁的這天晚上,杜士儀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卻是心中蕭索得很。畢竟,若非有杜十三娘一直在背後默默支持,他也不可能成為被無數人稱道的杜三頭!好在這一夜留宿的盧望之善解人意地邀了他在院中喝酒賞月,而因為借著妹妹婚事次日還告假了一天,杜士儀自然無所顧忌,喝了個酩酊大醉,次日被人連聲叫醒的時候,竟還有些昏昏沉沉。

“郎君!”

因杜十三娘執意,竹影夫妻二人固然是跟著陪嫁了過去,此外還帶走了幾房仆婢,但她終究擔心阿兄身邊沒人,遂把月影和秋娘都留了下來。此刻杜士儀迷迷糊糊認出是秋娘,他不禁揉了揉仍有些脹痛的太陽穴,隨即方才意識到妹妹已經出嫁,一時竟有些憮然。好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開口問道:“這是什麽時辰了?”

“都已經快午時了。”秋娘這些年跟著杜氏兄妹,哪裏不知道杜士儀素來早睡早起習慣好,如今天這般睡到這麽晚的極其稀罕。可杜十三娘出嫁,杜士儀又和盧望之喝酒喝到半夜,這會兒醒來也不奇怪。她有些歉然地屈膝行了禮,這才繼續說道,“是盧郎君要走了,讓外頭稟告進來。”

“就要走……”杜士儀對於盧望之的來去如風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了,此刻頓時啞然。然而片刻工夫,他想起昨夜大師兄喝得決計不比自己少,連忙又問道,“他是幾時起來的?”

“是一大清早……還興致勃勃出了觀德坊在東都城裏逛了一圈方才回來的。”

杜士儀知道盧望之看似懶散不修邊幅,可這位大師兄有時候能夠一覺睡上一天一夜,可有時候卻能夠晚上論戰過後,次日清早再去登山看日出,這等精神勁頭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法比擬的。於是,苦笑連連的他連忙下床,等到用冰冷的井水擦洗過臉,然後更衣洗漱換上了衣衫出去後,他就看到盧望之一身白衫站在前院那棵已經開始蕭瑟落葉的大樹下,面上盡是說不出的專注表情。

“大師兄。”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世間枯榮本有定數。”盧望之仿佛是漫不經心地說著,見杜士儀到了身側站定,他才漫聲吟道,“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飛。這是誰的詩,你可知道?”

對於詩詞歌賦,本就博聞強記的杜士儀自然不會陌生:“是李嶠的《汾陰行》。”

“李巨山的詩,多為詠風頌物之作,詞新典麗,而內容貧乏,有時候甚至空無一物,唯有這一首《汾陰行》跌宕頓挫,音律婉暢,尤其是這四句道盡盛衰無常,發人深省。”說完這四句詩,盧望之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杜士儀道,“從前楚國公姜皎何等煊赫,如今一朝得咎,牽連家人親友,自己亦是決杖流配,身在高位的兇險,你都應該清楚了。”

“是。”杜士儀從盧望之吟詠這四句詩時,就知道大師兄的言下之意,當即低聲說道,“盛衰無常,不止王侯貴戚,縱使皇家還不一樣是如此?歷朝開國幾乎無不是勵精圖治,希冀能夠綿延萬代,結果卻無一得以幸免。而若單單只說姜皎的案子,算人者恒為人算,今日是姜皎得咎,明日又焉知不會換成今日算計他的人?”

“呵呵。”盧望之莞爾一笑,輕輕拍了拍杜士儀的肩膀,當即沉聲說道,“你都明白,我就不多說了。日後要是有閑暇,盡管到嵩山來看看盧師和我,還有草堂中那些敬畏你若神明的師弟們!因為你的名聲,如今草堂求學的弟子簡直是多得大家都顧不上來了,二師弟他們一直在哀嘆,要是再有個三師弟那樣的鐵面監學禦史就好了。你好好保重,他日等你成婚之日,這儐相我可當定了!”

杜士儀望著瀟灑揮手而去的盧望之,知道他指的是昨日崔儉玄倉促之間,儐相多數都是崔家子弟,精通詩賦的就只有王縉一個,他不禁笑了起來。異日倘若是他成婚,這位大師兄自不必說,崔儉玄和裴寧必然都是要請來當儐相的,再加上其他相熟的同年和友人,恐怕這儐相的隊伍會極其龐大。只是,對於如今的他來說,要順順當當成婚還是力有未逮——從今次的事情來看,眼下的他還遠不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