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直諫的藝術

這還真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杜士儀從前領教過宋璟這般性格,可此時此刻見宋璟面君之際依舊如此,他不禁嘆為觀止。再悄悄打量張嘉貞和源乾曜時,他便發現這兩人一個滿臉始料不及,一個則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種程度上的高下來。至於禦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這種時刻直接行注目禮,可他站著的位置本就靠後,前頭有三位宰相級別的大佬扛著,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發現李隆基臉上委實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測。

見天子並不回答,宋璟卻又沉聲說道:“姜皎之罪,中書門下雖已經細究定罪,陛下業已聖裁,然按律嚴懲也好,按情寬大也罷,既然由門下省過,杜士儀身為左拾遺,上封勸諫本屬應當。中書令所言妄議國事四個字,有違當年置左右拾遺補闕的本意!

正如拾遺補闕之名,此等諫官,本就是為陛下拾遺補闕。便猶如禦史奏事,不因言治罪,是為恤言官;而拾遺補闕封還,不因諫加罪,是為重諫官!倘若諫官身為天子近臣,尚且不能議國事,那朝堂百官天下諸官,還有誰能議國事?”

宋璟的年紀只比張嘉貞年長兩歲,卻還比源乾曜小一歲,可他是當年武後尚且嘉賞的大臣,早在睿宗之初便以不到五十的年紀官拜宰相,再加上他是出了名的廷諍第一,此刻張嘉貞固然給噎得心頭大怒,卻不敢立時三刻出來爭辯。

而他這猶疑,卻是讓宋璟氣勢一時更甚。他長揖之後再次踏上前一步,鄭重其事地說道:“臣從前便曾經因姜皎權寵太甚,諫勸過陛下,請稍加抑損,以免太過,陛下從諫如流,因而一時姜氏富貴安閑。而如今姜皎之案朝野沸沸揚揚,不在措置,而在中書門下領旨斷罪不辨公私,陷陛下於情理兩難!

若有罪,以姜皎之微功,或死或流,官民皆能見陛下公心,王侯犯法,與庶民同罪;何必定罪笞辱,而使官民言談之間,常涉陛下與姜皎私誼?陛下一國之君,大唐天子,國器之重,姜皎既位居秘書監,既非閑人,何來私誼?此其一也。”

這還只是其一!

杜士儀聽到宋璟三言兩語,已經把整件事情都歸在了中書門下,實則是真正主導此事的張嘉貞身上,而對方氣得面紅脖子粗,卻還只能暫時忍著,他心中頓時欽服更甚。他瞥了一眼依舊沉吟不語,眼神卻有些不同變化的源乾曜,自然更加專注地打算聽宋璟接下來說些什麽。

“其二,姜皎及其弟乃至於有涉此事的官員或流或貶,此固然快刀斬亂麻。可妄言者不止官場,更有民間不明就裏的尋常百姓。姜皎妄談休咎,雖殿堂行杖,可於民間來說卻又是多了一樁談資!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百姓常喜家長裏短,若要撫民,但使其恢復原本的生活即可。

臣聽說尚書省今日剛剛令河南府,將此前於東都一時蔚為流行的馬球賽暫時嚴禁?既是前時以陛下觀瞻決勝賽為名,令官民趨之若鶩,今陡然嚴禁,豈不是讓人生疑?如今不借著這機會,讓百姓有其他更津津樂道的事,反而剝奪百姓少有的樂趣,這豈不是因噎廢食?”

馬球賽被陡然勒令停辦的事,就這麽被宋璟一下子揭了出來,杜士儀即便此刻才知情,已經完全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這等小事,李隆基顯然並不知情,皺了皺眉後便不悅地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姜四郎竇十郎崔十一郎三個把馬球賽辦得好好的,朕還聽說其中多有身手傑出之士,緣何突然就停了?”

陡然之間轉到了這麽一個話題,就連源乾曜都有些意外。見張嘉貞竟有些狼狽,他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回稟陛下,仿佛是尚書省覺得此等三教九流齊聚東都,很容易惹出事情來……”

“朕記得竇十郎對朕說過,所有參賽的人若非東都洛陽本地人,便有各地官給過所公驗,驗明無誤方才給參賽堪合,臨場仍需再驗。”李隆基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個主辦人之一的姜度如今已經成了犯官之子,面色陡然之間一沉,心緒不知怎的便為之大壞,竟是冷冷說道,“朕當日金口玉言答允了他們,若是這項賽事辦得好,日後決出最終兩隊之際,朕會親自臨場觀一場龍爭虎鬥。尚書省日理萬機,竟有空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張嘉貞知道崔泰之也不滿意侄兒崔儉玄不務正業,因而方才授意崔泰之讓河南府叫停這一項賽事,可誰曾想宋璟吃飽了撐著,竟是連這一條都奏到了禦前。

此時此刻,要說杜士儀和宋璟沒有眉來眼去的關系,他是無論如何都不信!事到如今,他知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只能掣出了王守一私底下對他透露的最大的一項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