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蟄伏待飛時

想當初盤桓長安洛陽兩京,公卿王侯貴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則踏入這並州王宅,杜士儀方才深深明白了,民間不少名門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絕非虛言。王宅東中西三路,西路為園,中路為正堂寢堂等按照儀制規矩的建築,而東路則是從戲台到酒窖以及包括眾多客舍在內,用來待客的地方。今日他送了王翰回來,在客舍用過晚飯後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氣地來請,道是主人已經蘇醒過來,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寢。

大約由於老管家年邁而又資深,檐下那些年輕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後年少俊逸的杜士儀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隨著老管家進去,那落下的門簾阻隔住了她們的眼神,這種注目禮方才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進來時,說王翰進士及第之後便喪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內寵姬人雖多,卻無一人生下子女,杜士儀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習氣,再加上這好色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稱呼體悟到其父母雙親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這還真是符合唐人及時行樂的性子!

“我都換了慣騎的馬,又甩掉了那些礙眼的從者,只一個懵懵懂懂的梧泉跟著,居然還能有人管閑事送我回來,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儀才看到老管家打起長榻前那一層薄若蟬翼的亳州輕容,就聽見了這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緊跟著,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著一個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見,王翰跌倒在地滿臉是血尤其狼狽,他也沒功夫留心,此刻再細細觀察,就只見王翰面龐闊朗,下頜蓄須,整個人透出了一股疏懶而又豪爽的氣息來。而他打量過去的時候,王翰也饒有興致地端詳著他,突然用手一撐坐直了身子。

“這位郎君絕非無名之輩!”

見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頓時一愣,隨即方才想起杜士儀只說過姓杜,其他的確實並未明言。果然,還不等杜士儀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遊移,身段不知不覺便要放低,縱使才高八鬥,眉宇間總會有懷才不遇的郁氣,然則郎君眉宇闊朗,神色自信,顧盼之間只有對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這位郎君姓氏為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說出了四個字,王翰便幹脆連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長榻,竟是赤足沖到了杜士儀的面前,兩眼放光地問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聽說杜十九郎得聖人欽點北地觀風,我還想何時能到並州來,想不到今日這麽巧就給我撞上了!好,好,前時張使君還提到,明歲制舉有直言極諫科,我還說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湊那熱鬧,今日既然得見,該當浮一大白!”

都傷成這樣了,還要喝!

杜士儀見王翰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言行舉止大顯豪爽,雖生相交之心,可對方都傷成這樣了,還一心想著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色卻不敢勸諫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經地說道:“王兄擡愛,本應舍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贊我直言極諫,那我眼下對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極諫一回。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損傷,父母不在,更不可損傷,須知王兄還有一雙兒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話說,身體是本錢,若是掏空了身子,酒色財氣再好,恐怕也不得長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臥一晚上,若要喝酒,改日我再相陪如何?”

林老管家看慣了自家主人那些臭味相投的友人,以及趨奉逢迎以求薦書引見的後輩,見杜士儀今日才初見王翰,就這般直截了當到委實不客氣,他心下贊同的同時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唯恐王翰脾氣上來就此翻臉。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翰眨巴眼睛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一聲不響回到長榻邊上一屁股坐下,隨即徑直便躺了下來。正當他心裏七上八下之際,這才聽到了王翰輕輕哼了一聲。

“杜十九郎,除卻二位張使君,敢勸我嗜酒如命王子羽少喝酒的,你是第三個!今天你說得在理,我聽你的!”

杜士儀見人轉身便睡,頓時莞爾,待到林老管家如釋重負地要送他出寢堂,他便低聲說道:“我的事情,還請林老管家暫時不要聲張。並州張使君處,我已經命貴府的人前去投書,其他地方我不想驚動了。”

林老管家此刻對杜士儀已經是打心眼裏感激,別說如此小事,就算再離譜的他也願意一口答應。他服侍了王家兩代主人,可王翰這位主人可說是最難以伺候的,尤其是前時老主人也去世了之後,更無人能夠管得住隨心所欲的王翰!當他把杜士儀送回客舍安置的時候,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又一個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