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

對於東臨東市,西臨啟夏門大街,北瞰春明大街,南接宣陽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聽到的王維王縉兄弟談話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過此地的杜士儀想象中,一直以為此坊既然諸妓群居,必然是聲色犬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車馬入平康坊西門,他立時知道自己錯了。

在這種三月末天氣正適宜的春光明媚時節,路上的女子並不多,錦衣華服策馬揚鞭的風流郎君也不多見。一路行去,反而可見一處處屋舍整齊規制幾乎一模一樣的院落,門前懸著除卻打頭一兩個字,余者全部一模一樣的匾額。

見杜士儀若有所思打量著這些地方,劉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來平康坊,當下便笑著解釋道:“京城諸坊之中,就屬平康坊進奏院最多,計有同、華、河中、河陽、襄、徐、魏、夏州、容州等眾多進奏院。這些進奏院皆列於十字街之北,最是顯眼。每逢歲舉,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間北門東邊三曲,私妓雲集,也是因為這許多進奏院年年眾多鄉貢進士和鄉貢明經雲集的緣故。”

果然,正如劉墨此言,平康坊興許有那麽些銷金窟,但總體卻頗為清凈,寺廟道觀便有數座,此外還有不少官員府邸。其中,黃門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於南門之西北,南邊則是緊挨著刑部尚書王志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經當過工部尚書來說,竟是南北二尚書的格局。

然而,和東都永豐裏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寬廣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這座宅邸便要簡樸得多。門前不但未列戟,更因為沒有挨著坊墻,雖位列正三品,卻也沒法向坊墻開門。

進了崔宅那座樣式簡樸的烏頭門,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門之際,早有管事迎了出來。大約是早就得了東都那邊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親自領了杜士儀等人在前院東南隅的一處兩進院子安置了之後,又笑著解釋說這從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靜雲雲,又把杜士儀隨行的那幾個石工安排在前頭的那東西廊房中,至於劉墨這些家丁們,也都各有安置之處。

而等到這一切都安頓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當那個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謹慎的管事崔武再次進屋,字斟句酌地詢問,是不是要撥兩個婢女來的時候,杜士儀便搖頭說道:“不用,舍妹那兒已經有一個婢女一個乳媼在,我在山中時習慣了一個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雜役閑事,還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著點頭答應,思量片刻卻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杜郎君連日奔波辛苦,未知今日可打算出去松乏松乏?近日平康坊北曲之中聽說是連場酒會,名士雲集,常有好詩傳唱出來。”

杜士儀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維和王縉的談話,一時莞爾。可還不等他回答,就只聽外頭傳來了杜十三娘的聲音:“松乏什麽,那種風月之地,都是些虛情假意強顏歡笑,縱有好詩,也不過是香艷之詞罷了!”

進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悅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見其打了個哈哈附和稱是,不消一會兒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氣惱地說道:“看他這鬼鬼祟祟的樣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領顏色,肯定要責他多事!”撂下這話,她卻又沖著杜士儀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對不起五娘子!”

杜士儀被杜十三娘這自說自話逗得哭笑不得,當下只得站起身來沒好氣地扳著她的肩頭,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說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許配給我也是你,如今又讓我不要對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這人小鬼大的丫頭,別隨隨便便把你阿兄給賣了!好好回房去歇著,秋娘畢竟是乍離鄉裏,面上不露,心裏必然傷心,你去好好陪著他,我這不用你瞎操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來越愛管閑事的杜十三娘給哄出了屋子去,杜士儀這才擦了擦額頭那些許汗漬,隨即來到西邊的寢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臥床上。從東都到長安這一路上,他已經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長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讓他沒法高興的事,此時此刻腦袋裏滿滿當當是各式各樣的念頭,足以讓他昏昏沉沉。半眯著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那有些晦暗的屋頂,他不知不覺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田陌探頭進來張望的時候,發現屋子裏靜悄悄的,不免躡手躡腳進來查看,待發現杜士儀睡著了,他不敢貿貿然叫醒他,連忙退了出來,又去稟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儀一覺醒來的時候,就只見室內只余一盞火苗如豆的小油燈,外頭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來,揉了揉眼睛一掃四面環境,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聽到了一陣清清楚楚的咕咕聲,愣了一愣才意識到竟是肚子在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