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昆侖奴

盡管杜士儀不曾收下此前那些名貴藥材,也婉拒了搬去嵩陽觀在峻極峰上的那座崇山別院,但孫子方在留下藥方回去之後,嵩陽觀仍然派道童送來了兩大包沉甸甸的藥。一包是給杜十三娘治風寒發熱的,一包卻是給杜士儀調養身體補益元氣的。這一次,杜士儀自然沒有拒絕,謝過之後就命竹影收了下來。

同樣因為淋雨而風寒發熱的竹影在杜士儀行過針之後,睡了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卻堅持不肯再下針吃藥,杜士儀眼看人恢復得不錯,說服不了也只得隨她去了。而因此前采買的菜蔬雞蛋和油鹽還夠幾日吃用,她便一心一意足不出戶,只管照顧兄妹二人。

一晃便是數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杜士儀恢復得極快,杜十三娘只覺得那些從小最怕的苦藥也不苦了,身體也漸漸康復。雖說隱約感到杜士儀和從前印象中那個在外侃侃而談,在家卻常常沉默寡言的兄長仿佛有些不同,可她無疑更喜歡眼前這個處處關心自己的兄長。再說在生死關頭上走了一遭,如此轉變也不奇怪。

這一日,她蹙緊眉頭一口氣喝幹了那碗中的苦藥之後,東張西望見杜士儀不在屋子裏,便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兄呢?”

“娘子,郎君在外間竹林裏。”見杜十三娘納罕,竹影便輕聲解釋道,“郎君今天一早就說想看書,可我把書箱裏的那幾卷書找了出來,郎君才翻了翻就丟下了,又說要寫字。可這一次,我尋了文房四寶出來,又搬了坐席在外間光亮處,站在一旁打算為郎君抻紙,可郎君只看了一眼又大皺眉頭,寫了沒幾個字,隨即丟下東西就到竹林裏頭去了。若非是娘子服藥的時間到了,我還真的不放心。”

聽到這話,杜十三娘不禁又是狐疑,又是擔憂。好容易兄長終於大病初愈,若真的勾起舊日隱痛而再次傷懷,那豈不是前功盡棄?思來想去,盡管深知兄長從前蜚聲滿樊川的名望來之不易,此行特意帶著的文房四寶,有的是杜家長輩送的,有些是其他親長所贈,大多來歷非凡,極為珍貴,更不要說書箱中那幾卷在老宅大火中劫後余生搶下來的書了,自己在四處求醫最困窘的時候也沒想過變賣。

但此時此刻,她最終把心一橫道:“明日你悄悄把這些東西收起來,阿兄再要就說找不到了。等咱們回長安之前,就把這些都賣了!”

“好好的東西為何要賣?”

說話間,杜士儀便從外間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面色驟然變得一片蒼白的杜十三娘,還有一旁猝不及防的竹影,隨即便沉聲說道:“都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若是讓庸人得去,平白無故糟蹋了。十三娘,你不用杞人憂天了,我還沒到睹物傷情的地步。”

“阿兄……”

杜十三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杜士儀看在眼裏嘆在心裏。他一早想要讀書寫字還真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因為這幾日休養下來,打算看看書消磨時光,抑或是寫寫字練練手。當他捧起那些動輒數米長的書卷時,卻著實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至於寫字……竹影張羅了文房四寶,隨即又陪侍一側抻紙的架勢,讓他的某些記憶立時為之復蘇。

伏案書寫乃是宋明之後的寫字姿勢,而在這個年代,盤膝坐於座席,將紙卷成卷狀,然後左手持卷右手書寫,這才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是杜家這樣置辦得起婢仆僮仆的人家,頂多讓人在一旁抻紙陪侍,真正寫字也得懸腕紙上。

問題是從前那個杜士儀從小受著這樣的教育,自然甘之如飴,他勉強打起精神來試了一試,身體倒能習慣這樣的寫字姿勢,寫出來的字好歹也算端正,可那低下的效率卻著實讓他無法忍受。

而且,他從竹影那兒得知,書箱中剩下的紙屈指可數,就連墨丸也只剩一丁點,若這些用完了,就得另外去買。要練字的話,除非他也和古人似的用清水寫破漆盤,寫禿千筆,否則得另想想辦法!

然而,當著杜十三娘的面,他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我只是看外頭竹林幽深,想著若是回頭司馬大兄舉薦的人到了,請人砍幾根竹子下來,興許可以再添幾樣陳設。”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爽朗聲音:“杜小郎君可在?”

這一次,見杜士儀面露驚喜就要往外走,竹影立時敏捷地站起身疾步迎出了門。出了門後,見籬笆那一頭,司馬黑雲身後跟著一個赤裸上身,體格健碩,渾身黝黑,手裏提著一袋各式農具的少年,她忍不住愣了一愣。

觀那少年形狀,仿佛是昆侖奴?就算在長安,這樣一個昆侖奴,至少要價十萬錢,多是貴婦千金用來牽馬執蹬,郎君只打算雇個尋常老實農人而已,怎麽送了這樣一個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