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 (六 下)(第2/4頁)

弩箭陸續落下來,或者被盾墻阻擋,或者射中拉車的牛,濺起一團團血花。一些牛車倒翻在地,擋住身後和臨近的車輛的去路,整個車陣出現了無數細小的缺口,但隊形還能基本保持嚴整。沒有被弩箭射中的人們紛紛用槊杆抽打牛臀,提高沖擊的速度。車上的射手也將步弓舉起來,慢慢拉成了半月狀。

羽箭破空,劃過一百五十余步距離,徒勞地落在了地上。射手們太著急了,以至於忘記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們絕望地互相看了看,松開弓弦,將身體縮卷在盾墻之後,繼續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墻一起穿透,慘叫著死去。有人則將身體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車轅上,關節處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車陣冒著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進,每一步,都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叛軍依舊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們徒有反擊之心,卻沒有還手之力。而叛軍當中的弩車,卻不知道有多少輛,仿佛不要錢般將弩箭接二連三射過來,射得牛車上的唐軍將士東倒西歪,宛若暴風雨中的荷葉。

“加速!”“加速!”“沖過去,人死鳥朝天!”馬躍揮舞著振武軍大旗,瘋子般沖著自家的嫡系部屬大喊大叫。他身邊的射手已經被弩箭釘死在車轅上,禦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鮮血順著牽牛的韁繩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卻無法顧及到這些,只能拼盡一切力量鼓舞士氣。

再這樣下去,不用敵軍來殺,車陣自己就崩潰了。光挨射不能還手的滋味太難受,無論對將領還是對他們手下的人,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準備五方懸車星鬥大陣之時,肯定沒想到叛軍手中,能有這麽多弩車存在。也肯定沒想到,弟兄們在弩箭的攢射下,士氣能否始終保持如一。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掉頭逃走,將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牛車後面和側面暴露給敵人,大夥只會死得更快!

不光是馬躍一個人意識到了危機,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也不約而同地帶動自家部屬,壓榨出牛車的最後一點速度。沉重的牛車開始狂奔,車輪壓在枯草地上,帶起轟轟的黃色煙塵。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昏暗,弩箭上散發出來的寒光一點點變得模糊。是順風,所以煙塵才會向敵軍那邊刮。老天保佑,馬躍又驚又喜,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

回答他們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離,非但伏遠弩能準確命中目標,普通擎張弩,也達到了有效射程。後者不像前者那麽有力,那麽巨大,但勝在更快,更靈活。密密麻麻地穿過煙塵,將唐軍將士一個個釘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定遠將軍王洪倒下了,就在馬躍身邊的戰車上,手裏握著一根弩箭,兩只眼睛睜得滾圓。這個獵戶出身的漢子,昨天還拉著馬躍嘮叨,說要把左相大人給的賞錢帶回家中,買四百畝地,置十幾頭頭牛。“我算過了,洛水那邊地肥,一畝地每年能打將近兩百五十斤麥子。收了麥子後,還能在地裏邊種一茬子黍子。你別笑,咱不圖收成,就圖它長得快,秸稈可以割了曬幹,存起來供牛羊過冬。”

當時杜老大還笑王洪目光短淺,不像個大唐的將軍。王洪卻堅持說,當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樣肚子裏有一馬車學問,自己卻只能認出自己的姓,連句完整了場面話都說不利索,根本就沒當大官兒的命。能撈到個定遠將軍做,已經不知道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報。人要知足,倘若繼續得寸進尺的話,福氣就變薄了,兒孫們會受磨難。

如今,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用掉原本屬於兒孫的福分了。帶著他的大員外夢,永遠睡在了塵埃裏。

又有一輪弩箭射來,將王洪那輛車上的射手釘死在他的遺體旁。駕車的禦手嚇破了膽子,扯動挽繩,試圖使牛車停下來,掉頭逃命。歸德中郎將杜老大從旁邊的牛車上跳過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膽小的禦手,奪過挽繩,催促牛車繼續向前。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杜老大扯開嗓子,大聲高呼。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無數人在周圍扯開嗓子回應,被煙塵阻隔,聽不清楚到底是誰。沒被煙塵嗆死的射手們流著眼淚,再度拉開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見的所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傳出了一陣淒厲的號角聲。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幸存的射手們,爭先恐後地松開弓弦。數以千計的箭矢從車陣上飛起來,落向叛軍的頭頂。或者被盾牌阻擋,或者射中目標。上百名叛軍將士同時慘叫著倒下,堅固的方陣出現了許多小缺口。可下一個瞬間,又有數以百計的叛軍士卒,舉著盾牌從後面湧上前,將弓箭射出的缺口擋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