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二章 天威 (三 上)

人總是這樣,越想長醉不起的時候,越不容易倒下。把手邊所有能找到的酒壇子都喝了個幹幹凈凈,京兆尹崔光遠依舊清醒無比。一萬遠道而來疲憊之師,如何打得贏一萬五千士氣如虹百戰精銳?王將軍今夜應該派人來劫營吧?王將軍如果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用兵如神的話,至少今夜要多發疑兵,騷擾得叛軍不得安枕!為將者善用天時地利,這周圍草長得很高,放火燒營也是一個好辦法!只是不曉得風向對不對?

亂起八糟地想著,在黎明來臨之前他終於沉沉睡去。卻又夢見王師光復了長安,自己和邊令誠等人來不及逃走,被士卒們抓住,繩捆索綁押著遊街示眾。那些在叛軍入城後死了父母妻兒的百姓,站在路邊,手裏拿著石頭、臭雞蛋、爛菜葉子,一個勁地往自己頭上丟。而自己兩個剛成年的兒子,則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願與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相認……

“崔某當日是逼不得已!”崔光遠大叫,“沒有崔某,當日會死更多的人,皇宮也肯定會被付之一炬!”路邊的百姓們捂住耳朵,誰也不肯聽他的辯解。行走在囚車旁的大唐兵卒,則忽然間又變成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一個個指著他的鼻子放聲大笑,盡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遠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臉色慘白如紙灰。帳篷外的天色已經大亮,叛軍點過了卯,正在準備早飯。嚷嚷吵吵,對即將發生的戰事信心十足。

馬上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了!想到昨天臨睡前賈昌說過的話,崔光遠掙紮著爬起來,在親兵的伺候下洗臉更衣。然後稀裏糊塗地對付了一口早飯,牽著坐騎,前往中軍請罪。

也許是心胸寬闊,也許是不屑計較,孫孝哲並沒有追究崔光遠的誤卯之罪。隨便安慰了幾句,便命他退到中軍帳外等待調遣。

邊令誠、蘇震、趙復等一幹降官降將早就到齊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沒睡好,個個頂著明顯的黑眼圈。唯獨賈昌,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一會跟這個打打招呼,一會兒跟那個聊幾句閑話,渾然沒把即將爆發的血戰放在心裏。

“你倒是好雅興!”邊令誠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見不得別人好過,撇了撇嘴,低聲嘲諷。

“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我這麽矮,有什麽好著急的!”賈昌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挑釁為意。

這句話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眾人被逗得搖頭苦笑,臉色的表情終於輕松了些許。

正百無聊賴間,猛然聽得遠方傳來一陣隱隱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聲音不高,卻令人不寒而栗。緊跟著,身邊的孫家軍將士的動作也快了起來,一隊隊,一行行,在定南將軍周銳、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的帶領下蜂擁而出,於營外迅速排成臨戰隊列。

“殺、殺、殺,殺光了他們。”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也叫嚷著召集隊伍,沖出軍營,在周銳等人身側另外組成一個方陣。

邊令誠等人手中的飛龍禁衛早就被孫孝哲找借口吞並,眼下個個都是“獨行大俠”。仰著臉,伸長脖頸,左顧右盼,卻在軍陣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大將軍有令,爾等一會兒隨中軍一起行動!”仿佛猜到了大夥的難處,有名傳令兵匆匆跑過來,丟下一句話,仰著臉離去。從始至終,沒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幹降官降將氣得臉色鐵青,卻沒勇氣發作,只好逆來順受。須臾之後,孫孝哲頂盔貫甲,在數百名親衛的簇擁下,緩緩出營。大軍當中立刻響起一陣歡呼,隨即,戰鼓聲響,將士們踏著鼓點,緩緩向前推去。

所有喧囂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戰鼓,不斷敲打著人的心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孫孝哲的衛隊身後,距離鼓車只有半丈之遙,崔光遠被吵得頭暈腦漲。強忍著嗓子眼裏的煩惡舉目觀望,只見身前身後的刀鋒閃爍,就像猛獸嘴巴裏的牙齒。

有的刀鋒因為飲血過多,已經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隱約散發出淡淡的霧氣。一團團霧氣匯集起來,籠罩於大夥的頭頂,令軍陣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藍,而是藍中透粉,仿佛漂浮著一條寬闊而單薄的血色柔紗。

從薊北一路殺到長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這只猛獸口中!作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遠不得不承認,孫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慮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戰績,單憑身邊這座嚴整的騎兵陣列,就足以令許多當世名將感到汗顏。飛龍禁衛身上沒這份殺氣,河西軍將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齊有序,至於擔負著拱衛京師重任的左右龍武軍,虧得他們跑的快,否則,遇到孫孝哲手中這支精銳,恐怕連半炷香時間都堅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