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 (五 上)

恐慌、疑慮、慶幸、崇拜,各式各樣的目光圍繞著華亭縣的縣衙和校場,徘徊不定。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縣衙門裏,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場。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經帶著王十三、萬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幾個隨從,換了一身飛龍禁衛的裝束,悄悄地趕往了長安。

封常清的遭遇讓他義憤填膺,然而他卻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樣,一怒之下,頭觸不周山的勇氣。眼下叛軍已經攻破了潼關,他麾下那一萬多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即便全站到長安城墻上去,恐怕也無力回天。況且此刻大隊人馬還在半路上,由宋武統領著追趕他的腳步,根本不可能參與長安城防禦。即便有那個可能,王洵也不願意稀裏糊塗地把大軍交到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一心想著報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盡快從長安城中把雲姨、紫蘿和白荇芷等人接出來。不讓她們被太監捉去當威脅自己的人質,也不讓她們落到叛軍手中。她們是他在長安城中最後的牽掛,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下。

因為已經臨近京畿的緣故,通往長安的管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馬的四蹄騰起來,一個時辰輕松能跑出五六十裏。憑著馮姓太監的印信和身上的飛龍禁衛黑皮,一路上不斷從驛站索要補給,幾匹寶馬輪換著騎乘,曉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經過了鹹陽,長安城遙遙在望。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活著回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聲感慨。幾年前,他也是穿著同樣一身飛龍禁衛的衣服,追隨在王洵身後“逃離”了長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經都不能算無名小卒,卻依舊要逃來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是啊!”王洵嘆息著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當年在長安城中時,他對此地厭倦至極,無時無刻都想要離開。然而在數千裏之外,那些曾經令他厭惡的東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憶,無比絢麗,亦無比鮮活。

“我當時還跟家裏人說,去個一年半載,就能衣錦還鄉呢!”方子陵笑了笑,對著路邊的垂柳,仿佛從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當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裏人說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載就回來。誰能想到去了這麽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著點頭。楊氏和王氏兩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兩條小雜魚兒。為了躲災,他不得不聽從封常清的建議,進入白馬堡大營,穿上飛龍禁衛的衣服。然後驪山掃雪,然後京師平叛,然後在曲江池看到貴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會,然後在大漠當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殺,然後樓蘭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後疏勒,然後大宛……一樁樁,一件件,被煙塵遮蓋住的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從頭到尾,冥冥中仿佛都有一只大手推著他走。他根本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做紈絝之時,唯恐被人當螞蟻踩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拼命往上爬。做了校尉,還是命如螻蟻。做了郎將、將軍、大將軍、采訪使,重兵在握,本以為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一回頭,卻發現已經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封四叔,輕而易舉地被人將頭顱砍了下來。

這條青雲路他走夠了,再也不想繼續往前一步。從今以後,皇帝也好,太監們也好,安祿山也好,統統都遠邊上去!誰愛殺誰就殺誰,誰愛造誰的反造誰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們的鬥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塵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上一掛,不告而去。從大宛往西數萬裏,還分布著幾百個國家,誰還真有本事將老子從人堆裏揪出來。

想到可以帶四個老婆躲極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傷感立刻一掃而空,周圍的景色亦跟著顯得愈發親切可人。正回頭欲跟萬俟玉薤等人閑侃幾句對未來的規劃,卻發現對方眉頭緊鎖,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間刀柄上。

“怎麽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急襲而來,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況不對麽?你們看到什麽了?!”“有哭喊聲!就在前方岔路口。”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齊聲回應。由於故鄉不在長安,他們兩個可沒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樣,墜入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傷感當中。而是始終記得自己的職責,盯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哭喊聲~!這可是天子腳下,誰敢在此地……!”方子陵愣了愣,本能地反駁。但很快,他便主動閉上了嘴巴。

的確有哭喊聲,非常混亂,有男有女,中間還夾雜著牲口的悲鳴,就在前面兩裏左右的岔路口。隔著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卻依稀記得,前方另外一條官道是通往郿縣、陳倉方向、在斜谷附近轉往劍南道,向西南據說可一直抵達劍南道的昆州。可這大清早的,誰沒事兒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跑?(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