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 (七 下)

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大堆,看看天色將晚,薛景仙向雲姨告辭,拖著疲憊的身子向自己的臨時居所走。

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暗示?薛景仙心裏其實半點兒把握都沒有。雲姨畢竟是個女人家,從沒在官場中打過滾,對眼下京師劍拔弩張的情況未必明了。而王洵距離長安城又實在太遠,想給他送一封信過去示警亦極不方便。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薛某人已經盡力了,無論將來結果如何,都對得起彼此之間朋友一場。這是他做事情的最後底限,也是做人的最後底限。

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飄著零零星星的雪粒。被寒風一吹,打得人臉麻麻的疼。這樣的傍晚,路上當然不會有太多行人。偶爾三兩個巡城的差役列隊走過,也是將頭縮進衣領內,袖著手,行色匆匆。

“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大唐還在不在了?”放眼四周一片淒清,薛景仙的心情也越來越頹喪。忍不住就把局勢往最壞處想。叛軍都快叩響潼關的大門了,朝廷裏幾派勢力依舊忙著互相傾軋。英明了半輩子的皇帝陛下臨老糊塗,除了以高力士為首的幾大太監之外,誰也不肯再相信。而那些太監們……

對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諛奉承。對下則欺淩打壓,心黑手狠。從先秦到兩漢,帝王基業毀在太監手裏的先例還少麽?以薛景仙的見識,他根本不相信一個肢體殘缺的男性,會有正常人的思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也許是個特例,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卻親手教導培養了一堆絕對不例外的親信爪牙。這些人,邊令誠也好、程元振也罷,還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魚朝恩、李輔國,隨便哪個拉出來交付有司審一審,所犯過的罪行都足夠五馬分屍好幾回。偏偏這些家夥們的地位穩固無比,連一代奸佞楊國忠,都不敢跟他們發生直接沖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場,公允地說,薛景仙還是很同情楊國忠的。雖然後者崛起時所用的手段齷齪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麽樣。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後,的確在兢兢業業地履行宰相之責。這兩年,滯留在京師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進士們,已經明顯減少。地方官員在任滿之後,只要考評不算太差,多數都能混個平級調任,不再像李林甫當政之時,還要跑到京師上下打點,即便花光身上最後一文錢積蓄,都未必能補上實缺。對待政敵,楊國忠通常將其趕出朝廷即罷,很少一路追殺到底。即便這些人過後不服,寫了文章來罵。楊國忠看到後,也努力忍住怒氣,表現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

只可惜楊國忠沒有補天之才。在經歷了李林甫十余年折騰之後,大唐帝國表面上繁華依舊,內在裏其實已經百孔千瘡。這個時候需要的是一個姚崇、宋璟這樣的治亂能臣,而不是楊國忠這種補鍋匠。平心而論,楊氏上任之後做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補鍋。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亂,如果沒有李林甫當年一味地包庇縱容,安祿山的勢力也不會變得尾大不掉。楊國忠看不到其潛在的隱患,自然也不會急於求成地著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說楊氏對付安祿山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後者連陳希烈這種隨時能威脅到自己的相位,並且曾經是李林甫死黨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一個文武殊途的安祿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給大唐帝國更多的機會和時間。假使楊國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繼續執政五年,即便他再無能,也可以從容調整好對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將,恐怕安祿山根本沒膽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當年信任安祿山一樣信任封常清,叛軍也許根本過不了黃河;假使楊國忠和太子能在這個危難時刻拋棄前嫌,攜手應對……

只可惜一切假設都不成立。現實是,太子忌憚楊國忠,更甚於安祿山。而眼下楊國忠那邊,恐怕最想鏟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黨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馬由韁的想著,他的人和思緒都漫無目的。一不小心,便從崇仁坊門口,逛到了東市之內。

往日熱鬧無比的東市,今天也顯得分外冷清。運河已經被徹底截斷,產自揚州、蘇州一帶的奢侈物品,要繞行山南,價格平漲數倍。而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又使得京師裏邊人心惶惶。甭說各家店鋪酒樓生意一落千丈,就連平素一到傍晚人滿為患的青樓賭場,此刻都門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牽馬的小廝,一個個抱著膀子,對著空蕩蕩的街道翹首以盼。

“啪!”遠處傳來一聲爆杆聲,把胯下坐騎嚇得前蹄直豎。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時,也曾跟王洵仔細討教一番控馬之道,才勉強沒從坐騎背上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