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一章 笳鼓 (三 上)

柘折城距離長安近四千裏,沿途驛站設施還沒有來得及完備,道路又經常被惡劣的天氣所阻斷,因此與中原之間的書信往來極不方便。王洵身為大宛都督,偶爾能故假公濟私,接到上一封私人信件,也是在數月之前的事情。對於其他人而言,家書更是一字萬金。故而沒等趙懷旭把話說完,眾將已經一擁而上,解包裹的解包裹,翻口袋的翻口袋,瞬間將書信瓜分得一幹二凈。

這當口再強行留下大夥議事,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王洵自己也有三份家書在,便笑著揮了揮手,宣布軍議結束。不待眾人的腳步聲去遠,他也一頭紮進書信裏,字字句句地咀嚼了起來。

三封信,分別是雲姨、紫蘿和白荇芷所寫。其中雲姨的信最薄,話語也極其平淡。無非是叮囑王洵,在為國盡忠的同時,一定要好好珍惜身體雲雲。但字裏行間,對晚輩的關愛卻表露無遺。

紫蘿的信,則寫得有些孩子氣些。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堆家裏邊正在和曾經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對王洵的思念。在信的末尾,還不忘了請王洵放心,自己會替他在家中盡孝,照顧好庶母,並且努力與白荇芷處好關系。絕對不拖男人的後腿。

白荇芷信最厚,足足寫了十幾頁紙。前邊大部分內容,都是她在坊間巷裏聽到的一些傳聞。什麽某三位貴婦人,在曲江池上頭掌燈狂歡,夜夜笙歌了。什麽京兆尹因為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貶往河北了。什麽一個昔日的姐妹被某才子看上,說好了嫁給對方做妾,誰料沒等被迎娶入門,該才子卻因為寫了一首贊賞某節度開疆拓土之功的詩,觸了楊相逆鱗,被剝奪職位,逐出京師了。什麽某開國侯的後人和某貴戚聯姻,送親的禮車排了整整半條街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其中描述最詳盡的是,某個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奉命回京師述職,驛館卻突然被白馬堡的天子禁衛給包圍了起來。但隨後這位寬度和高度幾乎等同的節度使大人赤裸著大肥肚子,背著把開了刃的大斧頭,從驛館走到了皇宮門口,垂首待罪。皇帝陛下卻突然又覺得此人忠心可嘉,親自出門將其攙扶了起來。好言撫慰,然後進爵一級。

“簡直是胡鬧!”讀到這裏,王洵忍不住以手拍案。胖到高度與寬度幾乎相等的節度使,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安祿山。而有權調動白馬堡大營中禁軍的,無非是那麽幾個人,掰著手指頭便能數清楚。但事情做了一半兒,卻又中途放手,就太無法理解了。據他所知,高力士和楊國忠,可都不是什麽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站在邊鎮重將的角度,王洵有些同情安祿山。但如果為朝廷的長遠打算,對於安祿山這種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要麽別懷疑他的忠誠,要麽就將其徹底拿下。縮手縮腳地把事情做一半兒又改弦易轍,不是純逼著此人造反麽?

想到“造反”兩個字,他忍不住就打了個冷戰。不掌權不知道權力的誘惑,待到真正成為了手握重兵的一方“諸侯”,他才突然發現,朝廷以往對邊鎮諸將的猜疑與防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就拿他自己所處的大宛都督府為例,道路遙遠,任何消息傳回長安至少都需要兩個多月。而萬一自己圖謀擁兵自重,朝廷從得到消息,再確認,決定是否發兵征討,到真正兵臨城下,少說也得大半年。西域這邊一旦入了冬,便是大雪封路,大隊兵馬根本無法在野外紮營。只能眼睜睜地躲在疏勒一帶,看著自己利用整個冬天慢慢整理好防務,招兵買馬。

當然,安祿山那邊,距離長安不像自己這樣遙遠。然而,安祿山卻因為與李林甫交好的關系,在節度使位置上經營了近二十年。換句話說,如今全天下最有實力謀反,也最有可能成功的,便是安祿山此賊。所以也不怪楊國忠一上任後,便想方設法削弱他的權力。

只可惜楊國忠最後功虧一簣。至於這期間朝中諸位權臣們還進行了什麽私底下的角力,便不是白荇芷能打聽清楚的了。她能在嫁入王家之後,不顧名聲受損,主動出面替王洵探聽京師風聲動向,已經是難能可貴。誰也無法對她要求更多。

信的後半部分,則是對二人昔日往來細節的一些回憶,某處欣賞了什麽風景,某時說了哪些話,點點滴滴,都透著一股子甜蜜與溫柔。在結尾處,還抄了一首王昌齡的小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傻女!”輕輕地將書信折好,揣進貼身的暗袋,王洵搖頭輕笑。當時自己年少不更事,跟白荇芷誇下海口,到了西域後,少則幾個月,多不過一年,便能博取一份看得過去的功名,風風光光地回去與她正式完婚。如今,距離當日說話的時候已經快兩年了,自己雖然有可能已經僥幸達到了封侯拜將的目標,然而回到長安的具體日子,卻恐怕是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