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三章 壯士 (三 上)

“進!”“進!”薛景仙扯開嗓子,喊得聲嘶力竭。

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肩頭的使命。也再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只想用盡全身力氣,將心中的狂熱喊出來,喊出來,大聲地喊出來。

“進!”“進!”“進!”“進!”追隨薛景仙一道前來的欽差護衛也完全迷失於戰場上的熱浪中,根本想不起剛才是誰,被嚇得幾乎縱馬逃命。更狂熱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價雇傭來的刀客,饒是已經見慣了鮮血,他們依舊一個個揮舞著手臂,喊得聲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許諾的金子一般。

這趟安西之行,即便沒有金子,刀客們也覺得值了。以前光是從別人嘴裏聽說大唐如何如何,強漢如何如何,卻從沒親身體驗過。今天,他們與護衛們一道,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身為唐人的驕傲和威嚴。

是的,他們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誠的一夥。有人家中供著佛祖,有人家中供著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著匠神魯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趙公元帥和孔老夫子並肩而立。他們喜歡逢廟燒香,見神磕頭,只要對方傳說中能夠為自己提供保佑。與對面的大食聖戰者相比,他們簡直可以說毫無信仰。然而,一個“唐”字,卻可以讓他們所有人熱血沸騰。

每一個唐人心中,都站立著唯一的一個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團火焰或者一團混沌,更不是哪個蹲在寺廟裏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們真正信仰並會為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記憶裏的祖先,是自己身體裏的血脈,是自己背後已經屹立數千年,並且將永遠屹立的巍巍華夏。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這一刻,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遠,萬裏覓封侯,無須生入玉門。

他們走到哪裏,就會把文明帶到哪裏。像火把一樣,照亮周邊沉沉黑暗。讓四方蠻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之美,胸襟之闊,武力之強,百業之盛。

他們站在哪裏,華夏就在哪裏。

聽著周圍山呼海嘯般的呐喊,王洵同樣心情激蕩。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隊沖陣。然而,像今天這般,以區區兩千五百人組成的三個錐形陣列,直搗對方中軍,將數倍與己的敵軍砍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卻是在夢裏都沒有想到過。

比呐喊聲更令他如醉如癡的,是視覺上帶來的沖擊。

那陌刀,那長槊,那一步步穩穩前進的動作,那平靜而華麗的節拍。那隊列與隊列,士卒與士卒之間的嫻熟配合。猛然間,讓他如遭醍醐灌頂。

憑借嚴格的訓練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與敵軍的騎兵正面硬撼,並且可以幹凈利落的擊敗他們;長槊手和陌刀手,臨戰時無須考慮來自側面和後方的敵人,只要能保持隊形的齊整,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騎兵沖擊時聲勢浩大,但如果速度優勢被克制,威力就無法正常發揮;真正的良將,往往會利用戰場上一切有利條件,發揮己方的長處,壓制敵方的優勢……

這些話,當年在白馬堡中他都曾被逼著記得滾瓜爛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當年自己從封常清、周嘯風等安西前輩手裏,到底學了些什麽!不遠處戰場中央,此刻正揮舞著陌刀帶隊前進的李嗣業,等於在親自示範,給王洵上了一堂生動的臨陣指揮課。讓他這個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將軍,終於能窺探到兵法的堂奧。

眼前仿佛劈過了一道閃電,把戰場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包括敵軍每一次的應對,和己方的每一步變化,此刻,在王洵眼裏都清清楚楚。心頭的熱血依舊洶湧澎湃,耳畔的呐喊依舊響若雷鳴。他的眼神卻漸漸從狂熱中冷卻,漸漸變得沉靜而銳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為了保證中軍不被李嗣業所帶的重甲步卒沖垮,對面的大食主帥不得不再度從兩翼抽調兵馬。接到號令的敵將顯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訓。不再試圖原地與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準備高速迂回,沖擊李嗣業的後方。

封常清當然不會讓敵人的奸計得逞,揮動令旗,派遣蘇慎行和齊橫兩名別將各帶一千輕騎兵上前迎戰。從兩翼前來支援中軍的大食人看到這種情況,不得不在迂回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兒繼續繞向唐軍重甲步卒的身後,一半兒揮舞著彎刀,直撲新投入戰場的唐軍。

盡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馬,在局部依舊遠遠超過了唐軍。所以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自覺穩操勝券。然而,一個突然發生怪事,卻令敵我雙方所有觀戰者的呼吸同時為之一滯。跑在最前方的那幾匹大食戰馬,前腿猛地一彎,將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緊跟著,“撲通!”“撲通”,人體與地面撞擊聲絡繹不絕,左右兩側迂回而來的所有大食聖戰者亂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