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陣子 第二章 天河 (四 下)

忍辱負重這麽久,最後卻只混到了一個比流放還不如的差事,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聞訊後簡直要出離憤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這好歹也算搭上了楊相的馬車,日後未必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心裏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施施然跟驛站的掌櫃結了帳,拿出幾乎是最後的積蓄買了身像樣衣服。然後到吏部領了聖旨、文憑,點齊了朝廷派遣給的二十名護衛,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長安。

才走出不到百裏,他的興頭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樣是西去傳旨,人家中書舍人宋昱出城的時候前呼後擁,送行的親朋故舊從十裏長亭陪著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還陸續有新面孔騎著快馬追來,與宋大人一敘揮別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慘了。從始至終都是形單影只不說,連朝廷派來護送的親衛,都因為沒分到期望中的車馬費,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權重,所以沿途官員都傾力巴結。他薛大人雖然貴為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卻沒有任何實權。所以非但官員們沒心思過來招呼,沿途驛站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嘴臉,從菜肴、酒水到喂馬的飼料,無不撿著最低標準來。害得胯下老馬天天食不果腹,沒等出涇州,已經邁不動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驛站討匹精壯坐騎,可對方不是推脫說官馬已經都被征用了,就是推脫說自己沒權做主,請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長官去說話。而地方的縣令、刺史們,又因為公務繁忙,沒時間接受薛景仙的拜會。害得他空跑了許多趟,一路受氣不說,還落得門房不少白眼。

到後來,連一直罵罵咧咧的護衛夥長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低聲提醒道:“大人莫非還沒看出來麽?他們哪裏是沒有坐騎可給您更換?分明是想從大人這裏討些彩頭罷了。等到了下處驛站,您隨手丟一些財帛下去,不用多,總價能折合五六千個錢足夠。保證要什麽有什麽,連我等都跟著吃香喝辣!”

“董夥長這是什麽話!本,本官一向清廉。哪裏有閑錢給他們盤剝!即便有,也不能助長這種歪風!”薛景仙氣得一拂袖,紅著臉駁斥。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他怎可能連這點兒眼色都沒長。怎奈在扶風任上時,為了謀個好名聲,他一直沒敢怎麽收受賄賂。而在京城述職這半年多來,為了謀個合適差事,他又將大部分積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說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來供自己和隨從們沿途花銷,就連囊中最後幾枚壓馬鞍的銀錠,都是舍了臉皮跟經商的同鄉借來的高利貸。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拿出來鋪張!

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董姓夥長心中也冒了火,乜斜著眼睛掃了薛景仙一遭,拖長了聲音說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長別人的歪風,董某就不再啰嗦了。咱們慢慢捱著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離立秋遠著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氣得兩眼發黑,揮著馬鞭就想給對方以顏色。然而看到周圍幾個護衛那陰冷的眼神,怒火瞬間又化作了余燼。沿途三千裏,其中至少兩千裏荒無人煙。一旦得罪了這幫丘八,找個僻靜地方把自己這欽差大人給活埋了,然後向上報個染疾身亡,讓自己到哪裏喊冤去?

他這廂未戰先怯,那邊董夥長卻踩著鼻子上了臉,“怎麽,難道薛大夫還想給我個教訓不成?來啊,您最好把我給打殘廢嘍。咱正找不到借口偷懶呢!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為哪個願意跟著你去受這番罪啊?若不是上頭硬把活計攤派下來,董某眼下說不定正在東市怡紅院裏尋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台,只好又惡狠狠地舉起了馬鞭。董姓夥長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間橫刀柄上。眼看著二人就要動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張的侍衛夥長趕緊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聲規勸,“薛大人別生氣,老董他不也是為了您好麽?這一路上您也親眼見到了,驛館那幫東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辦法,甭說咱們大夥都跟著受罪,就連這胯下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麽?西域的暖和天氣本來就沒多少,萬一落了雪後咱們還沒到達目的地,耽誤了朝廷的公務是小,您老人家這身子骨,經得起大漠上的冷風吹麽?”

這話說得實在,讓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動。順著對方拉扯放下馬鞭,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為了不辜負皇恩,薛某也不惜這點兒虛名了。下一個驛站,就按照你等說得辦就是。咱們好好吃上一頓酒,然後再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