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破陣子 第一章 白虹 (二 下)

眾人見此,不用問,也知道趙無憂方才那首宮怨詩打動了美人之心。再一細回味,發現此詩意境雖然與眼前的熱鬧氛圍格格不入,然而單單從詩文本身的平仄韻律及工整性而言,的確不輸於先前中樞舍人宋昱所做那首分毫!

於是大夥又紛紛開口數落趙無憂過分謙虛,故意拿了一首好詩來吊人胃口。正欲將此詩推為甲等,卻見虢國夫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昨夜睡得有些晚了,所以剛才走了一會兒神。實在是對不住諸位。這樣吧,我前幾日新譜了首曲子,正需要有人來雅正。如果諸君不怕被汙了耳朵的話,玉瑤願彈奏一曲以助酒興!”

聞聽此言,眾人看向趙無憂的目光裏愈發充滿了艷慕,紛紛笑著開口致謝。虢國夫人也不再多說話,從酒明府賈昌手裏借來一把瑤琴,橫在面前矮幾之上慢慢撫弄了幾下,且調正其音色。爾後便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楊家眾姐妹之所以都能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引為紅顏知己,過人的姿色只是其中因素之一。更為關鍵的是,她們姐妹在音樂與歌舞方面的造詣都極為深厚,所以才與李隆基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話題。此刻虢國夫人信手彈來,雖然奏的是一闋剛剛出爐,未經雕琢洗練的新曲,但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已經強出尋常琴師所奏甚多了。

君子六藝,樂本是其中之一。眾賓客都頗通音律,起初聽時還是抱著獵奇的心理,想找一找這名滿京師的虢國夫人到底有哪點兒過人之處,居然連龍床也能輕易上得。須臾之後,心中的好奇便轉為了贊賞,臉上的笑容也逐漸莊重起來。待到曲子彈到了一半處,滿屋已經不聞呼吸之聲。唯有婉轉的琴音,泉水般在屋子裏嗚咽流淌。

突然間,泉水匯成大河,自天際而來,直奔入海。沿岸山川大地瞬間皆碧,群芳吐艷,百鳥齊鳴。更有一對少年男女,沿著河岸並轡疾馳。馬踏春風,人面相爭桃花色。俄頃,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樹上百花盡落,林間群鳥驚飛。唯有策馬疾馳的男女,絲毫不以天地之變為意。四目盈盈相對,笑容起時,叮咚一聲,風雨戛然而止。

‘叮咚’一聲,卻是彈奏者收了弦,沉吟不語。許久之後,賓客們才慢慢從已然消失的琴境中把自己的魂魄找回來,輕輕撫掌。先前還因被趙無憂搶了風頭而有些懊惱的中書舍人宋昱嘆了口氣,沖著虢國夫人輕輕拱手:“聖人說聽了琴聲會三月不知肉味,宋某原本以為誇張。今日聽了夫人所奏之曲,才知道聖人所言非虛。豈止是三月不知肉味,簡直是易筋洗髓,讓宋某半年之內,都不願碰腥膻之物!”

“宋舍人過獎了!”虢國夫人楊玉瑤笑了笑,輕輕搖頭。儀態舉止依舊傾國傾城,卻令人心裏難以再起任何非分之念。

她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風雨相伴,生死相隨的奇男子。而吾輩,不過是欲盡一夕之歡而已。彼此之間所圖相去甚遠,還不如知難而退,互相間保持個好印象。一時間,與宋昱心思相同者不止一個,就連先前以浣花曲大膽示好的趙無憂,也收起了非分之念。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笑呵呵地跟臨近同僚品評起剛才眾人的詩作來。

大夥都光顧著品味琴聲和詩作,倒把尚未交卷的人給忘了。前扶風縣令薛景仙連續輕咳了數聲,都吸引不了別人的關注。心中不禁有些惱怒,將空酒盞用力往面前矮幾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倒酒,倒酒,今日喝得好生痛快!”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嚇了一跳,趕緊小跑著上前,將薛景仙丟下的空盞添滿。此間主人賈昌也驟然醒悟,連忙在座位後躬了躬身,笑著說道,“哎呀,看我這當酒明府的,居然未能一碗水端平!誰的大作還沒交上來?好像就剩下薛兄了吧!怪我,怪我!以薛兄大才,肯定是一篇壓軸之作!”

“是啊,是啊!差點兒讓薛兄蒙混過關!”律錄事宋昱也不想因為薛景仙一個人攪了大夥的興,趕緊笑著在一旁幫腔。“趕緊把大作交出來,否則,休怪本錄事軍法無情!”

誰料他不幫忙還好,越幫忙,薛景仙心裏越覺得郁悶。肚子裏已經準備好的詩作,薛景仙自問壓不過宋昱和趙無憂兩人的風頭。而論才思敏捷,在座諸人恐怕都完成得比他快了許多。即便能僥幸評了乙等,也顯不出任何本事。怪就怪這律錄事宋昱,好端端地非要賣弄什麽詩文?他中書舍人是個耍筆杆子的差事,自然弄得駕輕就熟。而薛某人做了半輩子地方小吏,平素總是跟俗物打交道,筆下如何又清雅得起來?!

與其把拼湊出來詩作拿出去勉強應景,不如另辟蹊徑,否則,肯定難以引起宰相之妹的關注。想到這兒,薛景仙撇了撇嘴,笑著回應道:“我在任上時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裏有閑功夫舞文弄墨?所以,詩作就算了吧,免得汙了諸位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