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關山月 第一章 羽衣 (四 上)

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裏告辭離開,王洵心裏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麽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麽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麽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嘗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麽可以輕輕松松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著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於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裏,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只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為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為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為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做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閑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為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擺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杆是幹凈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裏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膽地霸占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呐!”幾個月前蘇慎行對王鉷、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麽看怎麽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鉷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裏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裏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麽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裏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夥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醜陋,如此肮臟,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裏。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縡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舍不下?半睜著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於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於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裏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著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麽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禦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