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醉 第三章 早寒 (二 上)

秋天的第一場雪向來不可能下得太大,到了後半夜,也就慢慢停了。地上的雪沫迅速融化成水,被夜風一吹,反而愈發的冰冷。吹進巡夜士卒的大氅裏,將他們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

已經太平了近三十年,長安城的宵禁早就不像開元初年那麽嚴格。所謂夜巡,大多情況下也是擺擺樣子而已。這麽冷的秋夜,尋常百姓才懶得從熱被窩裏爬出來在街上亂跑;而那些打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裏邊,坐的往往又都是長安、萬年兩縣管不了的權貴,所以巡夜者們聽到車鈴聲後,大多數情況下,都選擇遠遠地避開。省得給自己找不痛快,也省得給上司惹麻煩。

雷萬春騎著一匹純黑色的駿馬,慢慢地走在長安城寂靜的街道上。憑著手中那個純銀打造的腰牌,沒有任何巡夜的士兵敢難為他。這塊腰牌是楊玉瑤所贈,據說持此牌者即便夜半想離開長安,守城的將士都得乖乖地打開城門。雷萬春沒有刻意去試驗,但他相信這是真話。因為他相信楊玉瑤沒有必要欺騙自己,也不會欺騙自己。

那是一個水做的女人。可以像大江大河一般洶湧澎湃,也可以像涓涓細流一樣清澈見底。只要她願意,她甚至能化作一汪寒潭,靜靜地照見你的影子。但如果她真的恨上了你,也可以隨時把你拖入深淵,硬生生地淹沒,卡斷你的呼吸。

雷萬春不是一個沒見過女人的初哥。在他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過的都是‘系馬高台,千金買笑’的瀟灑日子。做遊俠的人從不缺錢,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順手再給青樓女子謀個生路,乃為最平常不過的勾當。在那段年少輕狂的歲月中,雷萬春記不得自己曾經與多少個女子把酒言歡,共謀一醉。但今天,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遇到過楊玉瑤這樣的女人。一個熾烈如火,同時又溫柔如水的女人,讓你無意之間,便沉迷進去,從此寧願長醉不醒。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以那個女人的身份與地位,應該跟他話不投機才對?可事實上,兩個人今晚說了很多話,說得很熱鬧。她似乎明白哪些話會讓他聽了順耳,哪些話是他的忌諱。從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逆鱗,如同溫泉一般撫慰著他幹涸已久的胸口。

還是不想了吧!努力搖了搖頭,雷萬春將楊玉瑤那迷離的眼神從自己的心中趕走。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今晚的狂亂不會再有第二次。在送他出門的時候,她肯定明白。雷萬春自己心裏也明白。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為自己徹夜不歸尋個恰當的借口,別讓張巡那個書呆子看了笑話。

一輛頭前挑著明晃晃燈籠的馬車從身邊經過,雪水從車輪旁濺起老高。雷萬春撥了撥坐騎,盡量離得對方遠一些。大半夜還敢挑著燈籠高速疾馳的馬車裏邊,坐得肯定是位權貴,除了其中極少數幾個之外,雷萬春對這類人整體上都沒好感。

但是馬車的主人卻很不識趣。從雷萬春身邊匆匆而過後,很快又掉頭追了回來。頭前的車夫扯開嗓子,低聲喊道:“前頭可是雷大俠,能否稍停一停,我家主人想跟你說幾句話!”

“我好像不認識你家主人!”雷萬春回頭,皺著眉應了一句。

車夫尷尬地笑了笑,卻不生氣。趕著馬車快速追上前,然後伸手拉開車門。一個長著中年人面孔,身材卻像十三四歲少年高度的男人出現在車門口,沖著雷萬春拱了拱手,自我介紹,“在下賈昌,久仰雷大俠之名。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裏遇上!”

“我已經不做大俠很多年了!”雷萬春的聲音依舊冰冰冷冷,試圖拒對方於千裏之外。賈昌這個名字,在長安城內幾乎家喻戶曉。此人十三歲時,便因為擅長擺弄鬥雞,而受到了皇帝陛下的賞識。後來又憑此被授予官職,隨同皇帝一道巡遊泰山。他父親只是個宮廷侍衛,病故於巡遊途中,皇帝陛下居然停下車駕,先為賈父發喪,然後再繼續泰山封禪大業。恩寵之隆,連宰相李林甫都嫉妒不已。以至於鬥雞業迅速在大唐境內成為一種風潮,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市井小民,一個個趨之若鶩。恨不得自己兒子不讀書,不種田,只要能變成第二個賈昌,就可以光耀門楣。

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張巡對掀起這股鬥雞風潮的始做甬者深惡痛絕,認為皇帝陛下無心朝政,與賈昌、雷海青等弄臣的引誘有極大的幹系。受到張巡的影響,雷萬春對賈昌等人也沒什麽好感。此刻只是不想給張巡樹敵,才不得不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與對方寒暄。

“雷大人說話真風趣!”敏感地覺察到雷萬春的冷淡,賈昌依舊笑容滿面。“賈某攔下雷大俠,並非故意惹大俠生厭。而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跟大俠核對一下!若有沖撞之處,還請大俠多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