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風雲 十五 生門死門(第3/4頁)

奧原信十郎望著幸村,大吃一驚。此問讓他措手不及,至少,以軍師身份被迎進城內的幸村,可是全軍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會說出這等泄氣之言。

信十郎抱著花束,朝屋內一揚,“能否請大人進屋一敘,用杯粗茶?”

“打擾了。”幸村從折杌上站起,心裏震動: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圓木支架外罩幔帳搭建麗成,裏邊鋪著榻榻來,上鋪一張棕色熊皮。刀架旁邊有一個伊賀的古水壺,裏邊插花,壺旁為一個正熏著香的香爐。小書案上躺一本抄書,似是兵書。

“請先往這邊來。”信十郎先將幸村引往坐墊,自己則坐於茶釜旁,煮起茶來。他與其說是為盡心款待幸村,奠如說乃是在穩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內一周,冷然凝視著信十郎的一舉一動。此人不同尋常,他會說出何等話來?

“大人前面說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復了先前的平靜,道,“恩師柳生石舟齋乃在下姑丈。”

“哦?”

“將軍幕府的柳生宗矩,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輕輕拍了拍膝蓋。柳生宗矩與德川有著無法分割的關系,柳生為深通兵法之族,亦為深受天下大名矚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訪,令鄙人進城……”

幸村不禁啞然,此乃何其大膽、旁若無人的告白!“這麽說,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進城的?”

奧原豐政緩緩搖了搖頭,“在下遵從的並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師的訓誡。”

“哦?”

“恩師曾訓誡門徒們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與死。”

“生與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無論如何勞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

“既不能在想生的時候生,也無法在必死之時逆天命繼續苟活。在生死上,人皆無自由,皆為上天的臣子。師父始終訓誡我等,要牢記於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無論以誰人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記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對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個就夠了,萬不可侍奉二主,淪為奴隸。”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劍聖的話刺痛了他的心,奧原豐政更讓他吃驚。

“奧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麽,在現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問道。

奧原豐政微微搖了搖頭,“鄙人將此看作恩師的嚴厲自戒,不,應為柳生一旗的族訓,乃是整個柳生門皆應秉承的奧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謹遵師訓。”

“這麽說,大人並非領俸祿而侍奉豐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會塑出人上人,也不會生出人下人,萬人皆兄弟,皆是通過生死與蒼天聯於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師的真傳。”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蓋,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聽柳生的奧秘啊,實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這麽說,大人本不欲侍奉豐臣氏,乃心有所期,才進城的?”

“正是。”豐政使勁點點頭,微笑道,“此場戰事在鄙人看來,並非豐臣與德川的戰事。”

“哦?”

“此為洋教徒和對太平心存不滿的浪人發起的戰事,無論願意與否,被無端推上風口浪尖的,卻是可悲的太閣遺族。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覺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豐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閣遺族卷入旋渦之人。

“但,我並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決定進城。表弟乃是將軍幕賓,與德川親近,豐政只想多些歷練而已。”

“鄙人倒真想聽一聽。至多在半年之內,必會決出命運的大坂城,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來?”

“一言以蔽之,”豐政微笑了,“乃是為了把與戰事無關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說,澱夫人怎會喜好戰事?還有那位高貴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諳世事的公子小姐,他們怎會盼望打仗?把毫無戰意的人從中解救出去,此為一介為蒼天做家臣的習兵法者當盡之貴。先師的聲音始終回響於耳畔,不才方才帶人入得城來。”

真田幸村凝視著奧原豐政,啞然。

在這樣一個塵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個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豐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為人,字字句句都無一絲虛偽,都充滿了一個自任為“天之臣子”之人的謙遜與誠懇。

說來,此戰確非秀賴母子與家康之戰。那麽,究竟是誰與誰在爭鬥?奧原信十郎豐政一語道破:此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發起的挑戰。可果真只是這些嗎?那戰事豈非永無休止?因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從人世驅除,無異於癡人說夢。但如此簡潔的斷言,依然讓幸村羨慕不已。心中若懷有這樣的斷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動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