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無敵 三十一 以劍止殺

柳生又右衛門當夜便返回江戶。

關原合戰前後,宗矩便到了德川家康身邊,故他對家康的心思了如指掌。家康信賴他,他也敬重家康。只是他的敬重和成瀨正成、安藤直次等心腹對家康的敬重,有些不同。成瀨和安藤畢竟是家康手下出色的家臣,宗矩卻不想做家臣。從這點來說,他冷靜侍於一旁,亦僚亦友,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是。

這種心思,源於他父親石舟齋的“無刀取之劍”的慈悲心願。“無刀取”乃是指不殺不戮的大乘之劍,此劍與天地共存,不對一時一日的權貴獻媚屈從。故又右衛門帶著自尊和自律,把自己當作“師表”,而非“將軍府修正”。悲哀的是,當今世間,他無法將此種心思形之於外。若他把心志講出,則會被認為桀驁不馴、不可容忍,必會受到諸多非難。故而他安於柳生氏三千石的舊領,一直拒絕接受加封。

秀忠認為這是宗矩固執,宗矩只是笑道:“那就算在下不聽大禦所大人的吩咐吧。世上的財物、性命,都從神佛處借來……”他用佛家教義來回答,秀忠卻完全不明。

然而當家康得知,不由拍膝道:“他乃真正的修正啊!”

家康讓他去訪查,自然有其深意。甲賀和伊賀自不必說,天下大名無不學習柳生兵法。柳生一門算得上是開枝散葉的宗派,柳生石舟齋則是開山祖師。

宗矩回到江戶城正門前的自家宅院後,先把家人聚到一處密談。

宗矩已和尾州兵庫介利嚴取得了聯系,又讓家人與在仙台為西席的長兄嚴勝的三子權右衛門聯絡。備前的池田氏有三兄龍藏院德齋在,不必憂心;兵庫介曾於肥後的加藤府中客居過一段,這方面也有所準備。

四月三十,宗矩自己則以吊唁長安的名義,騎馬趕往八王子。

柳生宗矩到達八王子,最早出迎的乃是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

正重毫不驚訝。伊賀眾的首領服部一族和柳生一門並非全無往來。服部一族對柳生石舟齋行師禮,在消息收集方面互通有無。正重對宗矩的本事和聲望甚是清楚,宗矩也頗了解正重的人品。

宗矩在正重的帶領下來到靈前,和跪成一排的藤十郎等人見過,才注意到服部正重低著頭,身體顫抖。

長安的遺身被及時用鹽鎮起來,故雖天氣濕熱,竟未發出臭味。正重恐怕早就作好了準備,想到此,柳生不忍再看藤十郎以下那些小孩的面目。長安勞苦一生,最終竟是這般可悲的下場,難道真是由於一時疏忽?

柳生又右衛門和大久保長安所行殊途。長安忘了控制自己的野心,只是一味欲求,結果愈陷愈深;相反,又右衛門則致力於修身,嚴格控制欲念。

宗矩拜過之後,正重立刻起身,“請先生到別室歇息。”

正重敏感地察覺到柳生又右衛門此行的目的。二人在別室相對坐下,正重立刻道:“柳生先生,您可聽說了京城風傳?”

“風傳?”

“石見守一故去,京城立時山雨欲來啊!”言罷,正重將送上來的茶點放到又右衛門面前,道:“京城洋教徒已蠢蠢欲動。”

“消息已傳到這裏了?”

“是。石見守故去,他們一得到消息,便著手準備,此次的亂事恐怕不會輕易罷息啊。”

“唔。”宗矩對正重下文似隱約有些明白了,沉穩應對道,“京城又有騷亂?”

“洋教信徒們失去了依傍。他們看出,今後將是三浦按針一人的天下,很快,葡班兩國傳教士就會被驅出日本,他們方才鬧事,欲湧進大坂城。”

“哦。”

“此事出有因。請先生看這個。”正重拿出來的,乃是又有衛門也有所耳聞的聯名狀,不過並非原件,單是一份抄本。又右衛門臉色變了:實物去何處了?

能夠有聯名狀的抄本,必是正重親自在宅邸某處找到了那個綠色的小盒子。又右衛門感到心中苦澀得簡直無法吐納。他快速掃了一眼聯名狀。“為了讓日本國成為世間第一大國,有志者在此署名。”開頭一句為石見守的筆跡,僅此而已,看不出意圖顛覆幕府的陰謀。恐是大久保長安用自己如簧巧舌把眾人誘上了鉤,以做生意的名目騙人簽了名。全然不知實情的人對此又怎樣看?

松平忠輝最先署名,然後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鄰。由於發起人乃是大久保長安,倒也無甚稀奇。然而不同的人署名,必會產生各種復雜的意味。署名者有越前的秀康、大坂城的豐臣秀賴,然後是池田輝政、前田利長,還有已故的小早川秀秋、淺野幸長、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有馬晴信也簽了名,與長安有姻親關系的石川康長也落名紙上。在大久保忠佐、裏見忠賴、富田信高、高橋元種、石川數矩、佐野政綱等人的名字之中,還夾雜著織田有樂齋、大野治長、片桐且元等秀賴身邊人的名字,以及寄居加賀的高山有近大夫、小西如安等。公卿、僧侶、傳教士,豪商富賈的名字甚至也散見其間,讓真正了解大久保長安的人看到了,恐怕要大笑出來。與其說這是陰謀,不如說是大久保長安這個喜歡熱鬧之人一生的“交友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