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關原合戰 二十七 敗走末路(第4/7頁)

“哦,城池陷落了……”地爐旁,三成強忍住腹痛,自言自語道,“是啊,或許是未親眼看到的緣故,總覺得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總覺得善說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將的追逼下跑到家康處避難,家康不也寬恕了他嗎?縱然讓木工頭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婦孺,家康難道也不能饒他們性命?他心中還殘存著這種希望。

“哦,都被殺了?”

“不是被殺,是他們自己齊齊聚集到天守閣,放了一把火,轟轟烈烈自盡了。”

“自盡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說定在嘲諷他。父親、兄長、妻兒都自盡了,他卻還頭戴破笠狼狽逃竄。三成低聲笑了,“哦,這才是三成的親人,死得好……但三成卻還不想死,師父!”

善說不答,把粥鍋掛在掛鉤上,默默往裏添水。

“師父有無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長時叨擾,還要趕往大坂。”

善說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拿藥。藥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羅尼”。善說默默把藥遞到三成面前,重重嘆了口氣,之後就一言不發。

很快,粥熬好了,炒面也盛了出來,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覺得善說似有責怪之意。自己藏在這裏,被村民發現了可怎麽辦?告示上說了,藏匿者一同問罪,或許,善說正在猶疑。

三成看著縮身凝神、聽著外面動靜的善說,道:“好像無人看見我。寺裏的男仆和小和尚都不在嗎?”

“早就把他們打發出去了。”

“看來,師父早就預感到三成要來。”

“是……若讓別人看見,唉!”善說忽然兩手合十,懇求起三成來,“大人別怪老衲不通人情。這是寺院,什麽人都可能來。”

“師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經把村裏的與次郎太夫叫來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別人不敢說,只有與次郎平日裏總是惦記著大人。他還說,大人若有難,他定會出手相助。”

“他果真這般說過?”

“是。在這一帶,除了他,恐無人會施援手了。”

三成輕輕放下筷子,“好,請把與次郎叫來吧。”

善說掩好門出去了。三成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掠過屋頂的風聲,風似是從賤嶽方向吹來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還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誡自己,進食不能超過兩碗。

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輩子的夢想,也帶給他一生的苦難。三成出生於此,被秀吉公發現於此,平步言雲的時光亦在此。當年賤嶽一戰,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機會,同時也為三成鋪開一條連他自己都覺眼花繚亂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後,又是這片土地在召喚著他,蕭瑟的秋風讓他回憶起當年賤嶽的血雨腥風。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夢夢還多”這句遺詩後,與世長辭。對於耳邊的秋風,三成究竟該如何去聽,如何去看?他獨自笑了起來。

父親沒有了,妻兒也不在了。寥落此生,親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還在苟延殘喘……若跟善說借一把刀,善說必很欣慰。他定會大肆宣揚,說石田三成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果毅地切腹。說不定,他還會悄悄為三成修建一座墳塋。可三成不會那般做,如此虛偽之行,他怎生做得出來?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這俗世對決……

“大人……您還好吧?”外邊響起敲門聲,必是善說帶著與次郎回來了。三成起身,打開門。

“啊,大人……”與次郎手裏拿著一領棉襖,呆呆站在那裏。他定是從善說口中聽說了三成的狼狽,才特意準備了衣物。

“快進來,與次郎。”

“是。”與次郎應一聲,一進門,連忙把三成攙扶起來,然後仔細把門掩好。

“大人,這些年來小人想死您了。”與次郎太夫在當地百姓中頗有威望,為防萬一,善說還特意帶上了弓箭。

“與次郎,你是不是認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報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難,小人怎麽能袖手旁觀?我家後面就是山,山裏有個誰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盜賊或打仗時用來藏匿糧食的地方。請大人趕緊轉移吧。”

單純的與次郎太夫眼裏噙滿淚水。善說默默看著與次郎太夫,眼中充滿不安和恐懼。一旦從與次郎口中走漏了風聲,莫說是善說本人,整個村子的人都脫不了幹系。

三成接過與次郎手中的棉襖,默默換上。他想道謝,眼淚也快流出來了,但還是刻意忍住。他想專心觀察善說和與次郎的心境。善說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誼?與次郎又有多傷感?以冷峻的眼光來觀察世人的真面目,這便是三成的習慣。這是個凡俗之人無法參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敵人手裏,眼看就要被砍腦袋了,也要親身體會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微妙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