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梟雄歸塵 三十一 太閣歸塵(第2/4頁)

只有在太閣強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輔相成,支撐起天下。而一旦脫離了太閣這根主心骨,大廈瞬間就會四分五裂。

這些人當中,誰最有可能成為新的主心骨?想到這裏,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視線投向雙目緊閉、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來,還是這只肥碩的狐狸啊,這只狐狸第一個違背了太閣遺命,擅自與其他大名聯姻,點燃了爭鬥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渾身戰栗。

世人竟都憎惡三成。聯姻的確是家康之為,但太閣尚未故去之時,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嗎?對於此次聯姻事件,眾人多視而不見,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動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嗎?對於這些事,世間或許早有公論: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釁。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難,家康自會采取手段自衛。也許,人們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負了太閣苦心,才憎恨於他……

三成悄悄向身後望了望,正好望見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轉過身,正了正姿勢。無需再回頭了,不僅是清正,黑田長政、細川忠興、淺野幸長、福島正則、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他,似在責問。正是這些憎惡的目光,讓三成下定了決心。

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誦經聲中,三成思索著“時日”。時日多麽奇妙!究竟是誰從什麽時候開始讓時日流淌的?總之,時日在一日一刻永無停歇地流淌,從無盡的過去流向永遠的未來,目不能見,身不能觸,可它還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們說著“此時”,此時已成過去;人們說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時”;就算是“將來”願望得以實現,片刻後再回顧,又會發現,那是多麽可笑,又多麽可悲。

太閣立在三成面前時,三成覺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時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長、變老、死去……僅此而已。

如此想來,人世的一切怨恨與陰謀、一切榮華和志向,都不過是塵芥。人因歲月而成長,又被歲月推向死亡,被歲月遺忘。在這鐵的法則面前,人多麽無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變去歲,在歲月的長河中,三成無非一片枯葉,根本無足輕重。

值得信賴的,只有“今朝”。但人們總把“今朝”錯當成永遠,在短暫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詛咒之後,迎來死亡。讓太閣苦心經營的天下分崩離析,罪魁禍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許一切全是時間在作祟……雖說如此,可人們願因此而無所作為嗎?

三成正想及此,旁邊的長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請上番……”

緩緩站起身,三成才發現上座的利家和秀賴都已不見了蹤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後陪著秀賴離開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敵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著香,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太閣的陰靈上香,而是在給“時日”上香。上香畢,他回頭看了家康一眼,驚詫不已。不知為何,看到家康那肥碩的身軀,三成的心緒竟和初來到此地時截然不同了,既無憎恨,也無憤怒,甚至更無壓迫之感。

誦經持續了兩個半時辰,才暫時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後走向方廣寺客房時,納悶不已:自己的心情為何變得如此輕松?從前,他對家康的感情只有四個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萬分;可今日,他卻能心平氣和跟在家康身後。當然,他現在並無加害家康之念,否則定不會如此坦然。盡管如此,他心底的殺氣卻越來越堅定,心情反倒回歸了平靜。如此說來,從前他確未下決斷,只是一味地憎恨對方,致力於揭穿對手的野心,陷入了執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發現北政所和澱夫人已先到了,秀賴似乎在別的房間。家康頗為困難地彎下他那肥碩的軀體,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為獲贈向島府邸的事道謝:“不愧是太閣精挑細選的地方,那裏的風景真是賞心悅目……”

真是一塊好地方,再也無需擔心有人會偷襲了——家康嘴上雖未這般說,可三成卻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從前,他定會皺起眉毛,諷家康一兩句。

家康致謝畢,回頭看看三成,道:“治部,這兒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鄭重地施禮,回道:“不敢,都是因為追慕太閣,這樣,三成也算安心了。”說話間,他絲毫不覺痛苦,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說的是,我肩頭的一副重擔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