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龍爭虎鬥 二十九 太平之供

松本四郎次郎清延又恢復了先前的茶屋四郎次郎的身份,帶著兩個下人走在從濱松返回京城的路上。

此時已是天正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寒風呼嘯,通往岡崎的路上落滿了山毛櫸的葉子。四郎次郎不時停下來系系松動的草鞋帶子。不知不覺,他的眼角濕潤了。

從春天到此月的月初,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戰事終於將結束,目下,家康和秀吉正忙著講和,而且,講和成功自是毋庸置疑。故,在家康的授意下,他又成了商人茶屋四郎次郎。

“先前啊,”茶屋對停下腳步等待自己的下人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一個真正的商人,可卻又難以割舍武士情結,這一次當是徹底斷了這個念頭了。”

然而,下人並不明白主人到底是何意,對視了一眼,糊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身為武士,總有深重的罪孽感啊。”

“是因為武士要打仗嗎?”

“是啊,仗必須要打……”四郎次郎似乎並非刻意要讓兩名仆人領悟,他伸伸懶腰,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嘆了一口氣,“更有甚者,身為武士,還要被義理這條看不見的繩索束縛,絲毫動彈不得。唉,人都太單純了。”

“武士竟然也是這樣?”

“是啊。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為何這樣說。”

“是。”

“哈哈,你們當然不可能明白了。其實我也說不明白。實際上,我還在猶豫,到岡畸到底見不見他……”

“岡崎的……哪一位?”

“跟你們說了也沒用。”隨即,四郎次郎又似自言自語,“就是城代石川數正。”

兩個仆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依然默默地走著。對他們而言,城代就是了不起的大將,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感想了。茶屋似也注意到了,他獨自笑了,臉上分明布滿了孤寂。“你們知道嗎?在這次的戰爭中,石川大人不知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是很多人的大恩人呢。”

“救了好多人的性命?”

“是啊。在小牧,他不知讓多少家臣得以免除性命之憂。可是現在,他卻成了眾矢之的。”

“他是……大恩人?”

“當然。”說著,茶屋縮了縮脖子,“哦,好冷,看來要下雨了。”

“是啊。”

“我看還是去一趟吧。從恢復商人身份以來,還沒有見過他呢。”

雨開始落下來,茶屋四郎次郎把鬥笠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腳步。現在,即使去拜訪石川數正,也無話可說。雙方的條件已經談妥,茶屋已沒有機會發表意見了。然而,他還是不甘如此穿城而過。真正理解數正之苦的,除了家康,就只有茶屋一人了。或許還有人,像本多作左衛門……想到這些,茶屋總覺得得去見見數正了。如見了面,數正在自己面前發些牢騷,茶屋也只能與他攜手痛哭。

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不可理喻。不許自己取勝,又不能失敗,一旦失敗,自會滅亡。因此,長久手一戰之後,家康的家臣就涇渭分明地成了兩派。其實,除了家康與數正,其余的全是主戰派。在主戰者看來,秀吉並不足懼。他們原本就是一群剽悍而單純的武士,趁著秀吉喘息未定,乘勝一擊,發起決戰,一舉將其擊潰……實是順理成章。

家康越是說現在不是討伐秀吉的時候,家臣就越是群情激昂。其實他們並無他意,而是認為主公心疼家臣,關鍵之時就猶豫不定,這都是他們對不住主公。

故,除了家康,能夠站在這些強硬的主戰者面前的:就只有數正一人。而本多正信等人即使發出反對之聲,眾家臣也不以為然。

“讓主公唯唯諾諾的不是別人,就是數正!”

“對,秀吉的手都已經伸到數正那裏去了!”

“不錯。他還不斷地向秀吉派密使,回來後蠱惑人心!”

在這種情形下,家康還是力排眾議,避免了同秀吉決戰。

秀吉從長久手退回樂田之後,便將大本營駐在小松寺山,一副立刻發起進攻的樣子。兩軍義陷入了此前的僵持局面。

據傳聞說,小松山寺裏的秀吉每日都在下棋消遣。

“敵人有動靜。”

每當前線送來報告的時候,秀吉連理都不理。“若對方送上門來,若送上門來啊……”秀吉差不多每次都這樣回話。他十分清楚,家康是絕不會主動送上門來的。

這樣的對峙不知救了多少性命。當然,在此期間,數正奉家康之命,一直在和秀吉聯絡……

茶屋四郎次郎進了岡崎城,不禁又嘆起氣來。數正蒼白而緊張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眼前。一招棋錯,滿盤皆輸。處境尷尬的數正實是太疲憊了,太需要人理解了。他的對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那天下皆知智勇雙全的羽柴秀吉,與其進行謀略的角逐,談何容易!一旦猜不透秀吉的心思,被揪住了什麽破綻,他的人馬立刻會驚濤駭浪般席卷小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