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兵變本能寺 十八 武田敗亡

武田勝賴看見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憤憤地望著眾人。

此時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最淒慘落魄、狼狽不堪,他甚至想找一個人臭罵一頓,可是又失去了這種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親土屋昌次。恐怕勝賴也一定想大罵夫人和昌次的兒子一頓。可是,大罵之後會發生什麽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麽成了這樣的人……

雖然知道很難壓制,可勝賴還是一個勁地把火氣往心底壓,他現在覺得妻子、家臣都那麽令人厭倦,或許這不是厭倦,而是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這樣下去就麻煩了……昌次一個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邊的兒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兒子,對吧?”五歲的兒子吃了一驚,擡頭望著父親,又看看夫人給的紫羅蘭花束。

“是武士的兒子,對不對?”

“對。”

“你這麽說,父親就放心了。你還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間了。你先行一步吧。”

“……”

“明白了吧,向六道輪回的路口走去,在那裏等著主公到達。快,對著西邊拜佛吧。”說著,他突然從腰裏拔出匕首,照著愣在那裏、連哭都忘了的兒子的胸膛,撲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親、坐在旁邊的女人,還有離得稍遠一點、怒氣沖沖的勝賴,都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甫無阿彌陀佛!”

昌次像是瘋了一樣,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裏旋轉了一圈。孩子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劇烈地痙攣。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著,孩子就不動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屍體放在勝賴的面前,“已經……已經,到時候了。”

勝賴踉踉蹌蹌,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親哇的一聲哭倒在地,女人們這時才回過神來,紛紛把臉遮了起來。溫暖的陽光依然懶洋洋地灑在地上,使人覺得剛才的一幕恍若夢中。

“父親大人,到決斷之時了。”良久,太郎信勝大聲喊著父親,而勝賴只是茫然地望著天目山的山頂。

不知什麽時候,小田原夫人已經從草地上坐了起來,她從信筒裏取出一張紙,擎在手裏。誰都沒有注意到她竟然把這些東西也帶來了,只見她那白皙的額頭正對著刺眼的陽光,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手中的筆在龍飛鳳舞。寫完,夫人把紙放在孩子的屍身上,對著孩子的母親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

繁華皆落去。

枝梢花先謝,

心中悲淒淒。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嗚咽起來。人群裏不禁起了陣陣的騷動。除了一死之外,別無選擇。這群落魄之人聽了夫人的吟詩,才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的悲慘命運,紛紛騷動起來。一會兒,人們卻又恢復了平靜,不,應說是寂靜。

大家看見,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擡起頭來,也從懷裏摸出紙來,憤憤地寫著什麽。她大概沒有心情給夫人回一首詩。盡管如此,在這被追趕得四處逃奔的難民群裏,居然還有人願將死亡裝點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數敬地把和歌遞給夫人。夫人的臉像蠟一樣蒼白,她接過紙來,緩緩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謝,空枝葉猶殘……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復吟誦的聲音,已經不再是窮途末路的悲慘之人的聲音了,是感天動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長空、草木。

聲音停頓之時,勝賴像是從地上彈起來,猛地站了起來,幾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裏?”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勝賴的夫人。”夫人的聲音仿佛唱歌一般,“我已經得到幸福了。”

“這……這絕非你的真心話。”勝賴急紅了眼,“怎麽會有如此不戀故鄉之人?怎麽會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帶著對故鄉的依戀,也帶著對父母的思慕,然後,她點點頭,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邊的幸福,超過了一切思念。”

勝賴不禁背過臉去,黃鶯清脆的叫聲從山谷裏傳來,傳遍了森林深處。“太郎!”勝賴顫抖著,激動地喊過兒子。

“武田勝賴,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親,您的意思是……”

“不要問,閉著嘴聽就是了……即使在此喪命,我也決不會後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親!”

“可憐……唉!尤其是你,年紀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囑托的那般繼承武田氏的大業,就如此分別……”

“父親!”太郎又尖叫起來,“太郎的事,父親就不要掛心了。牽牛花雖然只有一個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這樣極短的時間內,也可以隨心所欲地綻放。”說著,他的表情也突然嚴肅起來,口中吟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