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一 政秀死諫(第2/4頁)

“監物,”平手政秀的聲音更加低沉,“你認為,現在的主公如何?”

“……”

“為父以為,他表面上粗暴荒誕,內裏卻超凡脫俗……你說呢?”

監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測父親為何問及此事。

“你不認為他異於常人嗎?”

“也許吧,不過,迄今為止,孩兒不曾見他表露出任何體貼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氣,“若他內心有對部屬的豐富情感,我們便要設法讓他表現出來,以團結起整個織田氏……這是家臣的責任。”

“父親何出此言?”

“我是想問你對主公有無信心。”

“父親,監物尚未成年,還不曾想過這些。”

政秀點了點頭,揮手令監物下去。很明顯,監物對信長沒有好感。這三個孩子都還未能認識到信長的氣度。政秀再次閉上眼睛。窗外,天色漸暗。室內燭影搖曳,他的影子在窗紙上不停地晃動。

“萬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這幾個字,呼喚著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為信任者……”他緊閉的雙眼濕潤了。“請原諒……政秀豈能辜負了您的信任,請原諒!”他哀戚地自言自語,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過是在和吉法師作賭。若吉法師能夠順利嗣位,並將尾張各地及整個近畿都納入囊中,作為他的師父,我也算盡責了……但這似有些一廂情願……不,政秀並非因悲傷而哭泣,而是高興……”

此時,政秀頭頂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他聽來,那簡直似信秀在顯靈。

“哦,您在聽……”他擡頭望著屋頂,如無助的孩子般掉下淚來。“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師超越了。他已經令常人無法理解……但是,先主,您親自挑選政秀為吉法師的守護人……政秀不才,但作為一名堂堂武士,定會堅持到底。請您放心……請放心……先主!”政秀不覺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來。當然,這也很難說便是歡喜的眼淚,卻像春雨般夾雜著些許溫馨的感傷。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無常之感,緊緊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揮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將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居然能夠闖過無數腥風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為何要來到這個世界呢?政秀困惑於這些,完全是出於他忠誠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這一代人,已如去歲的枯葉紛紛凋落,但這絕不意味著樹木會枯亡,來年的樹木以去年的枯葉為底,將更加挺拔,更加生機勃勃。信長和權六都是來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輕的政秀也曾對信秀頗不敬服。他曾私下盤算:為這樣的主君效勞,一輩子恐也無出頭之日。但他的疑慮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最終被信秀征服,心甘情願地終生追隨。信長若連令柴田權六之輩心悅誠服都不能,還能成何大事?

“吉法師拜托給你了!”信秀的囑托如在眼前。他將終生忠心耿耿輔佐織田信長。作為武士,只要他活著,就要信守這一承諾。

平手政秀縱情哭泣過後,擡起頭來。此時他臉上已看不到半絲悲戚。他環顧四周,微笑著拿過硯台,慢慢研起墨來。人生自有悲喜。從初次讀書習字開始,他便常常與宗牧、信秀等一起玩連歌遊戲。過去的雅致時光不覺浮現到眼前。過去的一切好像都是為了今日,連那時讀書習字也是在為今日寫這遺書作準備,但這次能否說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湧上一絲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燈撚。周圍頓時亮堂起來,那紙都似發出一股芳香。提起筆,筆尖緩緩落在紙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內寂然無聲。政秀在開頭處寫下“諫書”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決心,政秀頓覺心情輕松,如同徜徉在毫無障礙的自在世界,既沒有羈絆,也沒有顧慮。

“屢屢進言卻未被采納,政秀自覺無能,決意一死。若主公以為在下赴死實乃拙劣之下策,則懇請主公從此廣開聖聽,若主公此後果能從諫如流,則在下於九泉之下,亦當深感寬慰。”政秀行雲流水般寫到這裏,突然停下筆來。自己所寫絕非虛言,但一想到信長讀到這封遺書時的種種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時語氣不夠嚴厲,則他政秀的一生都將失去意義。畢竟他已被信長遠遠超越,難以望其項背了。但他並未停下前進的腳步。即使是現在,他仍然拼盡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這些文字甚至難以博信長一哂,但只要是在表達真情,政秀覺得就應毫不掩飾地寫出來。

“首先,請主公務必終止怪誕不經之為。若仍以草繩束腰,披頭散發,在下將甚是難過。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說,赤身裸體之為必將令尾張國人深深嘆息。”寫到這裏,政秀又輕輕地合上雙眼。昨日,他的確還在為信長頭疼不已。騎著尾張第一名馬,卻肆無忌憚地吃著柿子、栗子招搖過市,口吐果殼,和百姓嬉戲舞蹈,簡直如個不可救藥的渾蛋。但是今日,一切都變了。政秀終於意識到,隱藏在那怪誕行為背後的,是信長真摯而激揚的情感。信長顯然是想通過荒誕的行為,表達對當前某些武將極端的不滿和痛恨。那些武將為滿足一己貪欲而互相殺戮,對路邊的餓殍卻熟視無睹,且任由皇宮荒廢破敗,不加修葺。連為政的第一要義都全然不顧,還談何禮儀?他腰束草繩在父親的牌位前肆意行為,就好似在說:“你也和他們一樣!”政秀感覺信長是強忍著淚水,向亡父表示不滿。因此,信長可能會毅然決然地將這封遺書撕毀,滴淚不流。甚至,他還可能向政秀的屍體狂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