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亂世孤主 十 慈母警言

對於丈夫的情意,於大已無任何不安。作為一個女人,她已經戰勝了阿久。這並非因她爭強好勝才取勝,不過是作為一個妻子自然而然地去疼愛自己的丈夫,並因此得到的結果。

阿久懷上了第二個孩子。每想到阿久懷孕,於大心頭便會生出一絲妒意。但她一直認為,自己不該嫉妒,並努力控制著這種情緒。然而,日日習慣性地忍耐,時日一久,反變成一種憐憫。阿久的孩子和於大的孩子在出生之前,身份就注定不同。這一切不知由誰決定。

“為什麽會不一樣呢?”於大也無法回答心中的疑問。她一直認為這是上蒼注定的,有一種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操控著世間的一切。然而,現在廣忠的一番表白大大地動搖了於大的想法。廣忠和他父親同樣是松平家的血脈,生來就注定要繼承家業。但父親生性豪放,兒子卻因為內心軟弱而常常淚流滿面。是誰造成了這種差別?於大也有一眾兄弟姐妹,他們性情各異,人生遭遇亦各不相同。人生的幸與不幸,似乎並不似於大原來所想的那麽單純。信秀不就是以織田一族的小小旁支,不知不覺間超過宗主了嗎?這對於於大來說,是一個新的發現,也給她帶來巨大的不安。

她一直覺得阿久肚子裏的孩子可憐,但現在自己的孩子也開始讓她擔心:“要是生下的這個孩子不夠堅強懲麽辦?”另一種力量在無形中左右人們的命運,即賢愚有別。

這天晚上,松平廣忠躺在於大身邊,卻始終未曾安眠。他似乎感到生氣,間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於大這一晚也毫無睡意。“怎樣才能生下一個堅強、勇猛的孩子呢?”

天剛蒙蒙亮,城內便開始喧鬧起來。根據昨天的決議,人們已經開始轉移軍糧,或者搬運柵欄用的荊棘和沙袋。可以偶爾聽見家臣們的命令聲和馬的嘶鳴。

於大起床了。將近天明時,廣忠才淺淺睡去。看著廣忠消瘦的臉龐,於大胸口一陣棗痛。廣忠的確太瘦弱了。這樣的人生於亂世,本身就是一種不幸……

聽到外面的喧鬧,廣忠醒了,然後匆匆忙忙起床,到了外庭。他讓侍童端來一碗泡飯。事已至此,他肯定仍會顧及家臣們的想法,於大能想象得出廣忠的樣子。不管碰到什麽事,家老們總是會說:“先主都是如此如此。”早晨要比別人早起,晚上要在家臣睡了之後才能安寢,這些話已經成了家老們的口頭禪。若非如此,在這動蕩的時代也無法保全眾多的族人與家人。家臣們之所以事事管教廣忠,也是因為這一切和他們的利害緊密相關。然而,最可悲之事莫過於沒有一個統領全族的合適人選。家臣們為此終日不安,其實勉強被推上城主之位的廣忠更加不幸。

於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將被推上這個位置,被無形的鞭子不停鞭策時,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她甚至開始羨慕阿久。

卯時,酒井雅樂助來到內庭,向大家說明緊急情況下的應對措施。辰時,大久保新十郎、新八郎、甚四郎三兄弟也來到於大跟前,道:“我等將前往上和田的領地,這一走或將成為永別,請夫人多多保重!”音畢,他們便匆匆離去。他們剛走,華陽院又來了。已經習慣了戰爭的母親數著手裏的念珠,像平常一樣沉著。“戰亂將起,你都準備好了嗎?”她看著女兒,面帶微笑,似乎在試探她。於大覺得,今天母親比往常要高大得多,為什麽母親能夠如此沉著呢?她感到難解。

“剛才大久保兄弟前來辭別。”

“哦,我們剛剛道過別……”華陽院走到上座,繼續道,“剛才從刈谷傳來一個壞消息——藤九郎……”

她停頓了一下,臉上依然帶著微笑。“聽說他偷偷前往熊邸一個女子的住處,在場的忍者以為他是下野守,將他殺了。”

“哥哥……去女子的住處?”

“人各有命。這大概是前世注定的。”

於大幾乎不能呼吸,初嫁到岡崎的情景還恍如昨日。可是,如今兄長已經……可是,母親為何表現得如此輕描淡寫?自己的兒子身為武士,死得極不體面,而她卻能面帶微笑地說起這件事。於大緊緊地盯著她。

華陽院突然嚴肅起來。“有生者,也有逝者……如果廣忠戰死,你會怎樣?這些你可想過?”

“嗯……是。”於大含混不清地應道。想到廣忠與生俱有的悲劇性格,於大不能立即作答。

“男人們總是喜歡戰爭。”華陽院的語氣中,既有悲哀,也有指責。她輕輕將念珠抵在額上,道:“大概是因為觸怒了佛祖,才招致亂世。戰爭總會有傷亡,你要心中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