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知交零落

是勛想到,自己少年時初從曹操,所識之人,至今亡故者數不勝數,印象比較深的有太史子義,有陳元龍,有荀令君、荀公達,有孔文舉,還有任峻、李乾、郭嘉、戲賢,等等……程仲德七十多歲啦,上回就幾乎沒能趕上曹操救援關中,等到了地方劉備都已經退了,於是施施然繼續歸鄉養老,估計此生再難復見。

唉,就連自己也已經四十多歲啦,倘若仍然窩在窮坳裏做貧農,估計這就該收拾收拾準備咽氣了——此年間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也就四十歲左右,官宦貴族,營養好一點兒,醫療水平高一點兒,或許能夠活得長久一些,但陸陸續續的,同輩逐一辭世而去,就連曹孟德,估計時間也不會太長啦。人到中年,心態與少年時大不相同,漸有日暮而途窮之嘆。

想到這裏,腦海中便有前一世熟悉的旋律回響,乃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當下不自覺地便脫口而出,口占一詩道:“長亭連古道,草木秋蓼蓼,昨日尚榮華,而今顏色老。天地如逆旅,光陰一過客,濁酒盡余歡,知交半零落。情愫心之病,文章身之患,執手看淚眼,努力加餐飯。”

詩才吟罷,前來送別的兒子是復趕緊湊過來,低聲道:“大人慎言,此詩似不祥也。”是勛淡淡一笑:“星辰未可算,文章未可命,龜蓍未足恃,占蔔未足信——何來祥與不祥?”

便即籠起雙手,朝眾人深深一揖,從部曲手中接過節旄,持之跳上馬車。眾賓齊聲誦禱:“願太尉早定西土,混一山河,歸謁天子。”

就此迤邐向西,一路匆匆而行——就怕自己還沒能趕到關中呢,那邊兒劉封和劉禪就已經打完了,從而錯失了天大的良機。是勛本打算再輔佐曹操,好好積聚個幾年,到時候便可以泰山壓卵之勢,將劉備集團一舉掃滅。若真有數十萬大軍在手,後勤糧秣也供應得上,只要主帥不是夏侯楙那般天生廢物,又豈有贏不了的道理?打仗固然離不開奇謀秘計,終究實力才是第一位的,就好比原本歷史上,諸葛孔明天下奇才,可是實力不足,屢次北伐就都鎩羽而歸。如孔明所有並非一州之地,而是跟他初出茅廬時為劉備所謀劃的那般跨有荊、益兩州,你瞧曹真、張郃、司馬懿再有本事,能夠攔得住他嗎?

然而正如曹操所言,突然之間天賜良機,敵人露出一個天大的破綻給你,傻瓜才不會趁機去玩偷心一拳哪!是勛就不相信劉封全力去攻劉禪,在這種情況下,漢中仍能秉持法正“周易重門之義”,守得跟鐵桶一般。只要魏軍能夠順利通過南山上各條孔道進入漢中,這仗就算是贏了一半兒了。

不過未慮勝,先慮敗,也得好好籌劃一下,若然劉封取勝,該當如何應對,若是劉禪……吳懿、李嚴等取勝,又將如何?

西行途中,亦調集周邊各郡可以動用的兵馬,陸續來合。比方說孫汶孫毓南,時任弘農郡兵司郎中,便率二百騎趕來相會。是勛與孫汶闊別已久,見之大喜,握手互道別情——其實他心裏在想,孫毓南別無所長,只是能打,是當保鏢的不二人選哪,有其相護,乃可無虞。

比及長安,新任雍州刺史郭綏和關中太守司馬孚齊來相迎。要說這位郭綏也並非陌生人,乃故雁門太守郭缊之弟、是勛弟子郭淮叔父。想當年是勛在並州,郭缊奉高幹之命,率軍聯合匈奴,前來相攻,卻被是勛陣前擒獲,且趁此機會收了郭淮郭伯濟,從此兩家關系日密。如今見了面,郭綏竟然不行下屬見長官禮,而特意用了賓客見主公禮,朝是勛大禮參拜——是勛心說才能尚且不知,但你這人品,比你哥和侄子就要差得太遠啦……不過麽,我喜歡。

至於那司馬孚,其長兄司馬朗與是勛相交默契,次兄司馬懿亦是勛門生,司馬家跟是家(僅指是勛一支),那關系也是相當鐵的。本待行朝禮,一瞥眼見長官都這般做派,幹脆,我也挫一輩兒來拜見吧。

是勛趕緊雙手攙扶起二人,攜手同入公廨敘話。郭綏早就布設下了酒宴,請是勛上坐,是勛擺擺手:“軍情緊急,安有飲酒之暇?”郭綏道緊急也未必緊急,曹君侯前得傳詔,已督諸將南下去取漢中了,幾乎將雍州兵馬盡數攜去,如今我瞧是太尉也沒帶多少人來,自不可冒進,理當坐鎮長安,統籌軍政全局和後勤補給事——既然如此,還在乎喝一頓酒的時間嗎?

是勛說好吧,那咱們就一邊吃酒用飯,一邊商討前線戰事便可。

於是先入後堂洗凈風塵,然後出來,候諸人全都入席,仆傭端上食案來,子義侍坐,給他斟上一杯酒,敬了郭綏、司馬孚等人。等到放下酒杯,是勛這才開口問道:“曹侯何日發兵,幾路伐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