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梟雄之死

桓階引用荀攸昔日所言“冠者在稚不可立”的理由,指出曹髦尚未成年,不可冊為太子。曹操當即一扳手指頭,加以反駁:“漢景九歲而立為太子,漢武七歲,漢元亦八歲也……”一口氣提了六七名漢代君王,隨即便道:“彼等冊立時,多有庶兄,而不用也。”

說著話再次環顧群臣:“皆雲立長君而可固國家,未聞立長嗣而可固國家也。朕欲立太孫為嗣,非即傳位於太孫也,何得以未冠而雲然?卿等以為朕之將死耶?!”

是勛心說當初廢黜曹昂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啊,大致意思我還記得,是說估計自己未必還有十年壽命,所以不可能有足夠時間扭轉曹昂已經定型的性格,還是趁著自己尚在人世,趕緊換一個太子為好……那會兒你還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呢,如今一病好幾個月,原本幾乎已將痊愈的頭疼病也再度反復發作,倒說自己不會很快死,所以不怕太子年紀小?真是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然而若此為庶民之言,就算再有道理,人也會直接上一棍子將其打翻在地;此言若出於天子之口,哪怕明知道是狡辯,臣子們也不敢隨便反駁。是勛是已經打定主意不說話了——要再讓曹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己這張臉還往哪兒擱去?他只是在心中模擬對答:我若是怎麽怎麽說,曹操又會怎麽怎麽破……其余群臣繼續諫阻,然而是勛聽來聽去,就沒有比自己暗中籌思更高明的言辭,而即便自己開了口,也未必真能扭轉曹操的想法。若天子之意不改,哪怕真把他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什麽意義?逼急了直接把你轟出宮去都是有可能的!

罷了罷了,反正是你曹家的天下,我只要秉持著原本反對荀攸“三不可”時候的初心,盡量利用自己的聲望和能力維護相對完善的官僚體系不被破壞即可。管你將來哪個二世登基呢,在自己的構築的體系下,就不大可能真步了李斯的後塵,那又怕得何來?

總而言之,曹操直到最後也沒有改口,並且數日後曹丕“主動”提出辭去太子之位,曹操在朝堂上宣布以太孫曹髦為嗣,再度引發了更大範圍的惶恐、不解,以及紛紛上奏勸諫,但曹操無一聽從。段瑕段思闕這回算是踢中了鐵板,連上三封奏疏,請天子收回成命,言辭逐漸激烈,曹操一怒之下,將其外放為番禺令——直接趕廣州去了。

年僅十四歲的曹髦就此得以上位,消息很快便通過潛伏的奸細傳到成都,劉備聞報,不禁長嘆道:“魏氏廢子而立孫,廢長而立幼,操若即死,國必多事——此皆孝直之謀也,惜乎!”

他惜的是法正已於不久前病逝了,劉備痛失股肱,甚至幾度哭厥了過去。

法正是在從漢中返回成都的途中病逝的。他本來就因為龐統攻入長安城而郁卒吐血,其後帶病操勞運補事宜,病逝愈發沉重;等到龐統中箭而亡,劉備也得以全身而歸漢中,法孝直心情略略放松,病情似有起色,於是冒著秋日寒風出城迎接劉備,病再反復,終於藥石罔效……那麽劉備為什麽說“此皆孝直之謀也”呢?因為此番為曹沖謀劃毒殺曹彰、扳倒曹丕、刺殺丁儀、陷害曹植等事的,正是那個是勛頗有些關注,是復卻打聽不出其來歷的“尹耒”——其實此人不叫尹耒,只是拆字假名,本姓伊名籍,字機伯,為劉備之親信也。

伊機伯雖然出身山陽,但青年時代即隨劉表出鎮荊州,後逃蜀以歸劉備,就政治集團來說,屬於龐統荊州派一黨。所以法正曾向劉備獻計,離間曹操父子(當時還指的是曹昂)之間的關系,說:“操子甚多,但昂去位,諸必爭嗣,各擁黨羽,其勢瓦解冰消,不為難也。”劉備問他誰人可遣,法孝直就推薦了伊籍——一則伊機伯聰明機斷,堪當此任,二來也是為了放伊籍於外,可以削弱荊州派的勢力。

伊籍初從曹昂,其實沒能派上太大用處,等到曹昂去位已成定局,他便改名換姓,潛往關東,最終巴結上了去都之國的曹沖。正如是勛所猜想,曹沖雖然聰穎,終究年歲還小,以他的智慧,未必能耍得出那般狠招,其實都是尹耒也即伊籍所教;而以曹沖一介藩王的能量,殺兄誣兄也非易辦之事,一靠劉氏兄弟的策應和丁儀為了曹植的利益而被當了槍使,二靠伊籍所可以運用的蜀漢在中原的間諜系統。

一開始劉備覺得伊機伯東去已久,卻不見什麽成果,還打算把他召回成都來的,但伊籍卻執意不歸,還寄信劉備,說陛下且再容臣三年,必有以報之也。等到曹髦被立為太子的消息傳到成都,劉玄德不禁慨嘆伊籍之智,以及法正用謀之深、識人之明——只可惜機伯尚在,孝直卻故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