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百口莫辯

陳宮百口莫辯。

他呆呆地注目著堂上刺客的屍體,耳旁是楊嶽的敘述、侯成的證言,以及姜敘的分析……茫然擡起頭來,只見群僚們或疑惑,或震驚,或似掩竊喜,神情各不相同,且諸意混雜者亦所在多有;然而呂布的表情卻是單一的,似乎除惱怒外別無所感。

因為楊嶽所言,當時在場的侍衛、仆傭皆可為證,侯成向來為呂布所信賴者(在原本的歷史上,就是這份信賴,導致他最後被縛白門樓),而姜敘的分析也頗為合乎邏輯(即便這年月還並沒有邏輯這個詞匯、概念),不由得呂布不信。最重要的,即便呂奉先尚不能確定刺客確為陳宮所遣,但他本能地判斷出——陳公台做得出來這種事!

近些年來,呂布對陳宮的觀感是越來越差,就覺得此君近之乃驕,擅攬權柄,遠之則怨,自作自為——這既反映陳宮本身的性格缺陷,也受涼州派攻訐的影響——多次把自己給拖下水。如今為了使曹、呂不睦,破壞和議,殺一是勛,對他來說又有何難哉!只須設謀遮掩,瞞過自己便可——可你當我呂奉先是傻瓜嗎?!

此際諸僚環列,獨呂布與是勛二人高踞榻上。呂布在左,盤腿而坐,身體前傾;是勛在右,雖為跪坐,身子卻略略後仰,似乎渾身酸軟,不勝其力,又似乎想要躲到呂布背後去。陳宮首先撞上了呂布的目光,那怒意使他心中冰冷一片,隨即又瞧見了是勛——是宏輔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哆嗦,目光渙散迷離。看到陳宮望向自己,他不禁苦苦一笑:“公台,豈恨勛一至此耶?”

是勛當然是在演戲,他此前各方遊說,演了半輩子的激情戲,今天試演苦情戲,多少有點兒表現過頭。至於面色慘白,當然不是被嚇的——本就為其所謀劃,早有準備,又何懼之有?那是楊嶽悄悄遞給他的一包化妝用白粉,他趁著呂布來之前先塗了一臉。

原本計劃是以粉遮面,假裝失血過多,好在呂布面前大現悲情的,不過因為刺客雷震來時本能地躲閃,結果毫發無傷,那就只好裝作恐懼和悲愴了。好在這年月還並沒有戲劇,無人知演技為何物,尤其呂布性格粗疏,還是很容易瞞得過去的。

對於是勛來說,這又是學自後世的獨特技能,他仿佛在導演一出劇集,在場每個人的目光就如同一具攝像機,攝像機所拍攝到的,便是觀眾所可以看到的場景,攝像機不及之處,便是布景背後的真實世界。因為沒有各類戲劇、影視的常年熏陶,這年月基本無人能夠完成如此復雜的一整套虛構場景。

不,仔細想想,也並非獨此一家,唯其所能……在原本的歷史上,幾十年後將有一位老者集編、導、演於一身,靠著含混的道白和喝幾口粥的簡單動作,就把自己垂老衰朽之態、兒孫恐懼無依之狀,全都表現得活靈活現……一不小心,是勛思路又飛了。後世之人比之古人,最大的弱點恐怕就是不專心,因為周圍的資訊太多,頭腦被迫要隨時開多線程,打小就習慣邊讀閑書邊聽講,外加琢磨中午去食堂吃點兒啥,長大後則變成了邊打副本邊聊天,外加隨時準備切換老板屏……所以開會容易跑題,上網慣常歪樓,這邊兒還在演戲蒙呂布呢,思路早就飛爪哇國去啦……而在陳宮等人看起來,是勛這屬於大驚大懼後的神思渙散,就是俗謂的“三魂去了兩魂,七魄散了六魄”。就連陳宮也給瞞過去了,覺得這事兒不似是勛設計陷害自己,那麽必然是——“宮不識此人,亦不知此事,此必趙偉章所構陷也!”

趙昂不是曾經鉆過是勛的帳篷嗎?他們肯定商量過要如何對付自己啊——不想趙昂竟施此毒計!

涼州士人,才各不同,其中楊阜軍政兩道皆臻上乘,姜敘則通律法、善斷獄,獨有趙昂機變百出,好用奇謀。皇甫謐《烈女傳》中曾述趙昂妻王異(一作士異),說:“凡自冀城之難,至於祁山,昂出九奇,異輒參焉。”就是說從冀城陷落直到祁山被圍,這段時間內趙昂為了對付馬超,先後出過九條奇計,王異都有參與——不是老婆教他的,只是老婆幫了點兒忙而已。

所以陳宮本能地就認為這事兒必是趙昂所策劃,可能為了保密,事先還真瞞過了是勛。趙昂聞聽此言只是冷笑——我為了避嫌,剛才可一句話都沒說啊,誰想你主動咬我,那我反咬一口,也就不會使人起疑啦。

於是朝呂布一拱手:“昔公台通劉備而求援……”他故意不說“入關中”,而說“通劉備”——“昂諫主公,不可與朝廷為敵;後公台擅阻是侍中於雍上,昂請主公延見;公台日夕長嘆,切齒於是侍中,而昂與談甚歡——昂豈有害侍中意?今城中欲是侍中死者,舍公台其誰?主公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