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死人耳

是勛說的這段話,其實也是從書本上抄來的,語出東晉徐眾的《三國志評》,裴松之引之為疏。

《三國志·吳書·是儀傳》開篇就說:“是儀字子羽,北海營陵人也。本姓氏,初為縣吏,後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為‘是’,乃遂改焉。”是家原本是姓氏的,當是儀在北海國內任職的時候,上司、北海相孔融嘲笑他的姓氏,說“氏”這個字乃“民”字無上,也就是指老百姓不遵從王化,含義不好,不如改成同音的“是”字。大概孔融只是隨口開個玩笑吧,卻不知道是儀是當真了呢,還是僅僅為了拍孔融馬屁,總之他真的就把姓兒給改了。

裴疏即引徐眾之評,說古人創設姓氏,來源很多,但基本上都有其特定含義,世代相傳,以示子孫不忘祖先的功德也,如今隨便拆字玩兒,硬安什麽忌諱,生把姓兒給改了,這真是“忘本誣祖”啊!

原評後面還有一句話:“教人易姓,從人改族,融既失之,儀又不得也。”——一個教別人改姓,一個還真就改了,孔融本就失德,是儀也犯下大錯——這倆貨全都不是好東西!

是勛對《是儀傳》那是很熟悉的,這段疏也背得滾瓜爛熟——雖然確實是自家母系的祖先,但他一直認為徐眾說得很對。姓這個玩意兒,後世人未必當一回事,可在崇拜祖先的古代,那可是輕易更動不得的呀。按照當時的社會規範,除非家族生死存亡之際,否則改姓就是不孝,是忤逆;而要說後世的觀感呢,你因為上司一句話就改姓兒,你節操何在?

就連江湖中人都還知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呢,是儀你身為士人,難道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

所以他說:“我自民無上,何必日以正?”“民無上”就是孔融所拆的“氏”字了,“日以正”,上日下正乃是“是”字。是勛說了,我可以恢復氏的本姓啊,從此脫離你那莫名其妙的是氏家族!

這對外界說起來,正義肯定在我一方啊——我看不慣伯父你妄改祖先之姓的無恥行徑,所以跟你脫離關系,復歸本姓,這是敬祖,這是孝道,我有儒宗的光環照耀著,誰敢說我做得不對?至於為什麽姓了那麽多年“是”,突然間又知道要改回去了,那理由還不好找嗎?比方說原本不清楚你改姓的緣故,或者說學問又有長進,所以世事通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難道還不準我頓悟嗎?

本來你是家之事,外人無由置喙,可是當我把剛才所說的那一番大道理廣為宣揚,深入人心之後,從此你是家就是千夫所指!你還想光大家門?還想兒子們在宦途上越爬越高?先研究怎麽保住家門再說吧!

你再說我其實不是你的族人,乃是李代桃僵,假冒的身份?你估摸著能有人信嗎?不過為了掩蓋自己背祖棄宗的醜行,故意往我身上潑臟水而已——人格之卑汙,一至若是!我都不用開口,必有官員上奏,族滅你的滿門!

這個大殺器我藏了很久了,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僵,所以一直給你留著機會呢。你以為我暗示柳毅嚴密關防,是怕你找來證據嗎?我是怕在證據面前,搞到最後你自己下不來台!可是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啦,“伯父大人”啊!

“忘本誣祖”四個字一出口,是儀就覺得渾身的血液全都沖上了腦門,導致四肢冰涼,眼前一片漆黑,身子發軟,險些栽倒在地——好在他還扶著氏伊的墓碑呢,這才沒有出醜。

那邊氏勛聽到這話可真急了,心說既然都到這一步了,幹脆磕個魚死網破吧,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當下手指是勛是破口大罵:“汝不過東夷……”可是話才說出口一半,突然就覺得後心一陣劇痛,垂下頭去,就見心口突出了半截劍尖——原來是峻是子高陡然間拔出腰佩的長劍,一劍就把氏勛給捅了個透心涼。

要說是氏家族中最早對是勛身份產生懷疑的,不是是儀,而是是峻。想當年他奉命出使樂浪,偶爾跟柳毅派來服侍自己的一名老奴談起氏家,那老奴言辭閃爍,給逼得急了,才說柳府君嚴令不得提相關氏氏之事。是峻耍個花樣,誆住了那老奴,嚴加訊問,這才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堂兄氏勛,或許另有其人!

因為恰好就在不久前,真氏勛返回樂浪,到處尋找證據,跟這老奴接上了頭,只不過老家夥膽子小,雖然認同了氏勛的身份,但沒有答應將來有機會為他作證而已。

是峻在得知真相以後,悚然而驚,當即就想寫信把這事兒通知老爹。可是轉念再一想,自己也沒有什麽證據啊,光憑這老奴一人之言,恐怕無以取信於父親。再說了,假是勛如今威重海內,偏偏又是自家的頂頭上司,事情真要鬧得大了,自己的宦途會不會就此斷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