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朝鮮新冢

是勛和司馬懿在琢磨是否能夠拉攏柳毅的時候,那位新任樂浪郡守正在列水北岸的密林邊縱馬馳騁。

時已近冬,寒風漫卷,原野上的長草大多枯黃,林間也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從騎吹響號角,從密林中趕出一群馬鹿來,個個都為了度過即將到來的苦寒而吃得腹部滾圓、皮毛發亮,但這也直接影響到了它們的反應力和奔跑速度。

柳毅勒停坐騎,緩緩舉起了手中的角弓——馬鐙已經從中原傳到了遼東,雖然遼東騎兵還未能全部加裝,但以柳毅之尊,是不難為自己配上一付的。只是他終究文士出身,並無騎射之能,即便有了馬鐙固定身體,也只好駐馬立射,要是真跑起來,手是斷然不敢松開韁繩的,更別說開弓射箭了。

當下從鞬中抽出一支鐵簇雕翎來,搭上牛筋弓弦,以套著皮扳指的右手拇指扯開如同半月,瞄準了一匹高大而驚慌的牡鹿,便是狠狠一箭射去。那鹿聞聽弦響,驚得一豎兩耳,後腿急彈,朝前便躥,於是這一箭便擦著它的尾巴,黯然落到了空處。

柳毅大怒,重抽一箭,再度射去,卻又被馬鹿閃過——接連三箭,連鹿毛都未能射下一根。惱恨之余,幹脆收了弓,舉起手來狠狠一招,立刻從騎紛紛馳射,包括他作為目標的那頭牡鹿,以及其它四頭馬鹿,瞬間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柳太守輕輕嘆了口氣,收弓入鞬——算了吧,自己本無勇力,便根本不該一時興起,跑過來狩獵。他適才距離那頭牡鹿不過三十步的距離,又是立射,竟然連續三箭不中,這要是是勛瞧見了,必然撫掌大笑——我的武力也就將將及格,柳先生您是跟羅敷女的年齡一樣,“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吧?

因為是勛和司馬懿正在琢磨柳毅,而柳毅也在懷想是勛。逄紀密傳往幽州的情報,其實不盡不實,柳毅不能說是完全被陽儀排擠,這才被遠放樂浪的,倘若他本無此意,即算陽儀再如何設謀、傾軋、進讒言,也休想將柳子剛趕離襄平的中樞。

但也正是因為與陽儀暗生齟齬,柳毅覺得若再留在襄平,恐有不測之禍。他已經瞧出來了,公孫度垂垂老矣,近日又常頭目昏昏,無法理事,應該命不久長。等到公孫度一死,其長子公孫康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則柳、陽之輩還能在遼東擁有那麽大的發言力和權勢嗎?當此易代之際,你陽公量不思與我攜起手來共度時艱,反倒暗中操戈以逐,就不怕將來沒有好下場嗎?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出外得生,既然如此,我還不如貌似趁了你的心意,早些閃人為好。樂浪初定,亟須重臣鎮守,柳毅趁機說服公孫度,讓他來做這個樂浪太守。異日若有所變,他只要把浿水(清川江)一封鎖,盡搜南岸船只,則遼東軍便無可從陸路以入樂浪,關起門來足可稱王做霸。唯一可慮的,是遼東軍也可能越海來攻,那便不得不寄望於朝廷相救了——這正是柳毅突然想起是勛來的原由所在。

是宏輔見為幽州刺史,其伯父是儀為登州刺史,皆環勃海,二人若能派發水軍來救,則必可將遼東兵禦於境外。樂浪雖然只是邊郡,亦廣千裏,有戶五萬,稍加整頓,帶甲不下萬余,東可逾單單大嶺以收濊貊,南可懾服諸韓,北可與高句麗爭雄——假以時日,說不定就又是一個高句麗了。說到了,所謂高句麗不也是箕子朝鮮遺臣所建麽?

——此乃當時所傳,亦高句麗的對外宣傳也,未必是實。

所以,趁著公孫度還沒有死,柳毅必須加緊擴充自己的實力,並且想辦法跟朝廷暗通款曲,與是氏叔侄拉上關系。他真是懊悔啊,倘若昔日真能斬氏勛之頭以獻是勛,雙方關系早就打好了,還有必要等到今天才來大傷腦筋嗎?

柳毅一邊籌思,一邊即在從卒的簇擁下,擡了那幾頭死鹿返回營地。營中早有幾名麻袍、革靴,頭戴巾幘的外族拱手相候,見到柳毅回來,紛紛俯首施禮。就中一名花白須發的老年男子瞟瞟那些馬鹿,用生硬的漢語諂笑著恭維道:“太守大人真神射也。”

柳毅聞言一愣,轉過頭去望向自己一名屬吏。那屬吏趕緊湊上一步,低聲解釋說:“胡人所謂大人,乃指上官也。”柳毅這才釋然,不禁笑道:“吾卻無這等年歲的子侄輩。”

其實“大人”一詞,中原人也有用來稱呼長官的,只是非常罕見,情況也比較特殊。一般則專以“大人”來當面稱呼長輩,尤其是父親或者父執輩,或有名高官為大人的,名宮闈近臣為大人的,名品格高尚者為大人的,則多是第三人稱指代。所以柳毅才戲謔道,這家夥當面叫我“大人”,我可沒這麽大歲數的晚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