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恐其有詐

是勛野心不小,雜念也不少,距離關靖所說的“無私”境界,差了有十萬八千裏去,但他在曹家陣營內始終與人為善,輕易不願跟人起沖突——即便早就知道將來會叛變的比如陳宮等角色,也不過盡量敬而遠之罷了。然而有人群之處,必有矛盾,有沖突,有傾軋,想躲是躲不過去的,在是勛看來,簡直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也不知怎麽的,膝蓋就中了一箭了……此前在許都的時候,他聘請關靖當自己的政治鬥爭老師和參謀,多次與關靖閉門密談——偶爾也會叫上諸葛亮——分析當前的朝局、黨派之爭,以及自己遭謗受毀的來由,自己應當擺正的位置,倒是獲益匪淺。

曹操集團內部最大的兩個政治派別,就是“汝潁派”和“譙沛派”,前者傾向於世家大族,以儒學之士為主,後者傾向寒門庶族,以軍功貴族為主。是勛雖然從立場上比較偏向後者,但起初並沒有明確加入,算是一個“逍遙派”。只可惜“逍遙派”當不長久,很快就遭受到了來自“汝潁派”方面的暗箭。

他為河東太守,建議曹操收其兵權的,首推荀彧荀文若,而荀彧正是“汝潁派”的領袖人物。後來做並州刺史,掀起輿論風潮,迫使他主動辭職的,事後探查起來,也大多出之於“汝潁派”。這其中當然有純理念而非功利之爭,比方說在並州收攬鮮卑,還認是魏為假子,會對此表示異議和不信任的,當然主要以傳統儒士為主——也就是“汝潁派”的基本盤——而軍功貴族,對此是不大在意的。

理念之爭方便反擊,終究是勛掛著鄭氏嫡傳的頭銜,並且在鄭門中也具備一定的發言權,想要搶占輿論至高點,對他來說並不為難。後來他便利用謀陷趙達的機會,當著圍觀群臣之面,把自己禦胡的理念仔細闡述了一番,也等於打了某些人的臉。

然而功利之爭,就不容易憑借一己之力戰而勝之了,而必然要先在政治上擁有足夠多的支持者——這是是勛旗幟鮮明加入“譙沛派”的主要原因之一。

是勛一開始想不通,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在黨爭中即便說不上舉足輕重,那也應當是各方爭取而非攻訐的目標啊,還做“逍遙派”的時候,“汝潁派”為啥要暗施冷箭,導致自己不得不背靠“譙沛派”呢?還是關靖為他詳加分析以後,方才恍然大悟。

“汝潁派”當然不想是勛倒向“譙沛派”的陣營,但他們卻明知可能引發是勛的反感,可能會使是勛投向對方懷抱,卻又不得不施力打壓。無他,因為若不打壓,是勛遲早還會是“譙沛派”的人啊。

因為“汝潁派”以傳統儒門士大夫為其基礎,是勛就其原本的身份、地位而言,是應當偏向“汝潁派”的——當然啦,是宏輔本人對腐朽的世家大族深惡痛絕,這事兒他藏得很深,也就曹操較知根底而已——但若使其長久守牧邊地,牢固掌控住了兵權,就很可能變成新的軍功貴族,就此成為“譙沛派”的基本盤。

當然啦,“汝潁派”中不是沒有掌兵之人,但大多地位不高、影響力有限,只是附庸罷了;“譙沛派”裏也不是沒有人會搞民政,比如任峻,但立場早就已經站得很穩了。就好比後來的司馬懿,他本身就是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鎮守方面,乃是為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去掌握兵權,“汝潁派”樂觀其成。問題是勛的立場還沒有擺明呢,這時候就去掌了兵,變成新的軍功貴族,那必然會為“譙沛派”添磚加瓦啊。

所以荀彧等人反對是勛掌兵,其本意不是要把他推到對方陣營去,恰恰相反,在他們看來,是在“挽救”是勛。你堂堂經學大家、文章魁首,去跟那些臭當兵的摻和個什麽勁兒啊!

關靖的分析至此而止,可以說他對政局的認識非常深刻,分析也非常到位。但問題是限於本身的視野,所知也終究有限,某些事情反倒未必有是勛瞧得清楚。是勛通過關靖的提醒,很快便認識到了荀文若對自己的反感,恐怕還存在著另一層面的理由——想當初董承謀反,挾持天子,荀彧逡巡而不敢攻,結果被是勛支開了——“我來!”幾乎是不顧天子安危地當場將董承格殺。當時荀彧未必會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事後再琢磨,卻肯定冷汗涔涔:是宏輔之目中無君,竟而一至若是!

歷史證明了荀彧是大漢朝的忠臣,或者雖未必忠,卻始終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跟上曹家篡權的腳步。因而他對於根本上藐視天子的是勛,是會隱隱覺得非常危險的,這般危險人物若再掌軍,則是又一曹操也!扶曹操為霸以衛漢室,這是特殊時期的特殊舉措,不可復制,是勛這種思想傾向若加之於曹操身上,很可能亂了大漢天下,若不加之於曹操身上,更可能亂了曹家的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