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遷胡入幽

氏勛歷經坎坷,少年時代的熱血和天真早就已經如同爛瘡般被徹底割盡了,他如今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想,全都是世事的險惡和人心的狡詭,若非為自己境遇的瞬間改變還殘留著刻骨銘心的創痛,他很可能即便認出了假是勛的真實身份,也仍然緘口不言,而把這個秘密永遠深埋心底。因為他曾經多次提醒自己,那夷人小子不知道有了何等奇遇——難道真是神仙指引他的嗎?——如今貴為二千石高官,與自己相比,一在蒼穹,一在泥塗,想要揭破對方的真實身份,實在是萬分艱險,稍有不慎,自己想要苟延殘生恐亦不可得矣……然而,那被欺騙、被冒用身份的仇恨,那復仇的火焰,就如同幹草垛上的一點點火星,一旦燃起,便瞬間填滿了整個心胸,再也無法熄滅。

只是理智尚沒有被情感所徹底蒙蔽,氏勛一時激動,向柳毅道出了真相,隨即便被拘入柴房。在柴房中度過的整個晚上,他輾轉難眠,越是思忖,便越是冷汗涔涔,難以自已。易地而處,倘若自己是柳毅的話,會不會願意揭破假是勛的身份呢?那對他又有什麽好處?自己與柳毅非親非故,只是一個門客,甚至一個家奴罷了,柳毅有什麽理由要為了自己去得罪一名二千石的高官呢?即便成功,就真能動搖假是勛的地位嗎?

換了是自己,即便真氏勛是自家至親,恐怕也未必願意冒這場無謂的風險吧……氏勛越想越是恐懼,並且也逐漸理清了前後的頭緒——夜半無人時分,他終於徹底明白了:倘若公孫度想跟朝廷翻臉的話,那麽有很大可能性,柳毅願意幫助自己去揭穿假是勛的真面目;而倘若公孫度欲與朝廷握手言和,則自己很可能成為柳毅討好假是勛的犧牲品……氏勛進入柳府已經年許,自然在府中也有一些自己的親交好友,或者酒肉朋友,於是他便利用翌日朝食的機會,請前來送食的仆役傳遞出了消息去。那邊公孫度斬殺二袁,然後又與是勛進行了簡單而隱晦的談判,此時柳毅已經下定決心,將要斬氏勛之頭以謝是勛,但他還並沒有機會親自返回家中辦理,而且就在公孫度駕前,也暫且沒有辦法把決定傳遞回府。斬殺二袁的消息並不可能僅僅限定於遼東上層,而對中下層保密,因而訊息比柳毅本人更快地便進入了柳府。

自然有人將此消息傳遞給氏勛,氏勛雖然早有所準備,亦不啻遭逢晴天霹靂。於是他在友人的援護下,匆匆忙忙遁出柳府,一口氣便跑到了襄平城外。

這是一個大晴天,湛藍的天空中萬裏無雲,偶爾得見禽鳥穿梭,廣袤的大地上植被茂密,因為就在城側,所以行人輻輳,頗為熱鬧。然而此時氏勛的心中卻是漆黑一片,天地雖廣,自己還能夠到哪裏去呢?難道必須躲藏到這天地的盡頭,躲藏到漢境之外,去隱姓埋名地做一輩子農夫不成嗎?張岐害我父而奪我產,但那夷人小子卻直接褫奪了我的出身,相比較起來,那更是使人無法輕易放下的深仇大恨啊!

不報此仇,枉自為人!而且若不報此仇,自己的人生就要徹底沉淪,再也無法恢復昔日衣食無憂、魚肉鄉裏的士人生活了!

他狠狠地咬著牙關,他對自己說:吾不甘心啊!

試想起來,在得知真相以後,還願意為自己去冒險揭破假是勛的,大概只有伯父是(氏)儀了吧——身為一家之長,他豈能容忍家族的血脈為他人所篡奪?既然已經探聽得是儀現為登州刺史,那自己不如去登州尋他……只是,伯父被那惡賊蒙蔽已久,又該怎麽取信於他呢?

氏勛考慮了很久,最終下定決心,背起簡單的行囊便邁開腳步,邐迤向東行去。他必須返回樂浪,返回列水岸邊的舊日家園,去尋找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證據——或許是父親的遺骨,或許是塵封已久的少年時代的回憶。雖然他也知道,此行艱難萬分,但即便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也一定要找到證據,然後啟程前往登州——若非如此,痛苦將一輩子咬噬自己的內心,即便活著,那跟死了又有什麽分別?!

對於這些事情,奉使成功、風光無限返回柳城的是勛自然一無所知,他根本就察覺不到有一道濃重的陰影正逐漸逼近自己的人生……此番出使,前後也不過十日而已,等回返的時候,柳城中的境況已經有了很大改變——統而言之,曹操已經基本站穩了腳跟。後軍陸續抵達,胡漢降人也大致穩定了下來,曹操從中遴選出三千精銳胡騎充入自己的陣營。此外,他還曾經派遣曹休前往陽樂,去探查遼東軍的情況,曹文烈回來後直截了當地稟報道:“遼東軍無可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