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魔鬼之聲

是勛是宏輔,乃當世善辯者也,有戰國縱橫家之遺風,此事天下知聞。只有是勛知道,就自己這點點兒口舌之能,其實放到後世不算什麽,即便拉到大學生辯論比賽裏去,都未必能得名次。所以善辯,前提必須是明於大勢,並且深曉人心,當天下大勢已經徹底改變以後,當所面對的是史無所載的某個聰明人,沒有預先足夠的謀劃,他就未必能夠說服誰了。

比方說面前這個董蒙,從衛氏別業一路返回安邑郡署,路上是勛除了推理案情之外,就是反復思量,該當如何說服董蒙才是——當然啦,那時候他還並不知道董蒙此人可用,沒有將其收入門下的想法,說服董蒙的目的,只是為了挖掘出事情的真相。

是勛可以通過推理猜想出事情的大致因果,具體細節,終究是無從得知的,非得董蒙親口承認才行。而即便董蒙親口承認了吧,也把主要罪責都推給了家中長老,盡量把自己描繪得跟小白兔似的善良無害——有多少真實性?注了多少水份?是勛分析不出來。

然而是勛瞧出來了,董蒙心中充溢著對族內長老的不滿。就輩分和親疏、嫡庶而論,其實董蒙在族中的地位本不應該那麽低的,倘若他肯用點兒心讀書,多少能通一經,或許當日是勛往訪,長老們就要把他將出來待客了,期望能夠被郡守相中,聘為僚屬。是勛說他當日所見,皆“腐儒”也,董蒙深表贊同——雖然他不能明說,但表情已經出賣了心中所想,那意思大概是:身逢亂世,通經何用?長老們皆目眚者也,似我這般珠玉,卻偏偏不受青睞!

是勛最善於察言觀色,當下抓住了董蒙的心理,並且趁著董蒙精神瀕臨崩潰的時機,及時撒出誘餌去——“卿,欲為董氏之主否?”

董蒙聞言大驚,不禁擡起頭來,愣愣地望著是勛。是勛與他四目相交,也不說話——董蒙是聰明人,很多話不必要說得過於明白,說多了,反而著相。

只聽董蒙結結巴巴地問道:“主、主公欲待如何處分董氏?”

是勛和藹地一笑:“吾何有恨於董氏?然而董氏為郡內大姓,如此首鼠兩端,吾又如何得安?雖然,欲通袁者,皆家中腐儒也,與公盛無涉,若公盛能主族中事時,吾其無憂矣。”

這不是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嗎?利用這個機會,把董家那些老朽全都扯下馬來,我扶你上台,你從此得以一吐胸中積郁,大展長才,而我也可以放心董家,相信他們不會再跟袁氏有所苟且,此非你我皆得其利之事乎?

——董蒙認為是勛是這樣想的,是勛自然也希望對方認定自己是這樣想的。然而事實上,是勛的目的,是要趁機給河東顯族一大重擊,削弱他們的實力。

他在前一世曾經讀過不少穿越文,很多作者喜歡把世家門閥描繪成主導社會輿論,甚至一定程度上能夠主導歷史發展的一大勢力。寫小說肯定要如此,要豎立一個強大的敵對面,給主角創造一重又一重的壓力和危難,然而在真實的歷史上,世家門閥作為一個整體的階層,確實在魏晉以後,直到唐朝前期,擁有巨大的力量,然而散至個體,卻也不過爾爾。

更重要的是,在這年月,包括世家、寒門、庶民在內,任何一個階層都缺乏足夠的階級自覺性,他們很少能夠站在統一的立場上去看待社會問題。這也是是勛敢於發明印刷術的主要原因,從歷史大勢來看,印刷術使獲得知識的成本下降,使知識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普及,是動搖世家根基的一柄利刃,但身處局中,很少有人能夠看得清,從而加以反對——再說了,單獨二三個體就算是先知,又能掀起多大風浪來?

曹操當年在兗州,不僅僅是處死邊讓而已,還為了穩固自身的統治,利用手中的權力,大肆打擊世家門閥,後來“小霸王”孫策在江東也是這麽幹的——因為世家出於門第的優越感和地方保護主義,不肯與外來者合作——所以才遭到反噬。可即便曹操在兗州已經搞得世家側目,要是沒有張邈、陳宮領頭,沒有呂布入兗,各家族也鬧不出什麽大事兒來。普通下點兒小絆子,豈曹孟德之類雄才所畏懼者乎?

魏晉以後,世家基本上壟斷了朝中高級職務,也就是說,朝廷皆為各大家族所把持,所以他們的力量才能更上一個台階,甚至可以左右天子的廢立、王朝的更叠。但在“九品中正制”出台之前,就總體而言,他們卻還做不到這一點——單個的世家根本無法與王權、霸權相抗衡,更多的世家,則利益很難統一起來。

所以是勛在沒有真憑實據的前提下,固然收拾不了董家,但如今把董蒙捏在手中,有他的人證,那便並非難事啦。當然,董家與其他家族不同,祖上為儒家之聖,世代還與劉氏皇族聯姻,身為儒生和漢官的是勛,做事不能做絕,否則必遭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