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坊中石墨

是勛在平陽城內呆了三天,然後便領著呼廚泉的相贈——或者不如說自己的勒索所得——得意洋洋地返回了臨汾縣。

離開平陽的時候,大群匈奴人擠在道旁圍觀,是勛打眼一瞟,突然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還有對方瞳仁中透露出來的深刻的怨毒之意——那分明便是當日做過自己階下囚的那位左谷蠡王嘛。當下他不禁一挑眉毛,朝著左谷蠡王淡淡地一笑。

是勛不記得是前世看過的哪部片子裏的台詞了:“沒錯,我打你了,打你了,你怎麽地吧?你來咬我啊?”他是真想把這句台詞背給左谷蠡王聽。此番來平陽面會呼廚泉,可以說一帆風順,雖有摩利阻路,卻反倒使自己在談判桌上討得了更多的利益,這時候的是勛是滿心得意啊,壓根兒就不會把那手下敗將的怨恨放在心上。

只是他料想不到,這番怨恨將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飛來橫禍,並且同時也帶來怎樣的機遇……很快即通過白波谷,抵達臨汾縣。臨汾縣令朱彥按慣例前往北門外迎候,遠遠的,就見煙塵蔽天,長長的一列隊伍迤邐開來,就嚇得他差點兒沒掉頭逃回城去——不是匈奴兵殺過來了吧?!

郡守前往平陽去跟匈奴人打秋風,這事兒他是知道的,帶回來幾十上百個匈奴兵以實部曲,包括羊、馬在內帶回來一些物資,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這後面跟著的成千上萬的難民又是怎麽回事兒?

話說是勛雖然並沒有向呼廚泉討要人馬物資,但既然他的要求並不過分,為了可以打好關系,方便日後互相扶持,呼廚泉還是很大方地相贈了五十名匈奴騎兵、二十匹駿馬和一百只羊——單於再窮,這點兒財物也不過九牛一毛而已,還是拿得出來的。此外,遴選了兩千零七戶——加上點兒零頭顯得有誠意嘛——也不會種地,也不會織布,沒啥蛋用的漢民,總計七千六百余人,跟隨是勛南下。

這些漢民早就被匈奴人搶掠得一窮二白了,數年間全靠著乞討和給匈奴貴族為奴,勉強存活下來。但即便做奴隸,這些人也大多不合格,由得他們餓死吧,有點兒可惜了的,繼續喂養吧,實在是投入、產出不成比例,直接驅逐,又恐他們聚集起來鬧事,所以幹脆,送給是勛得了。

近萬人扶老攜幼,樣子比逃荒的難民還要慘,朱彥遠遠望見,便直撮牙花子,心說郡守大人可千萬別把他們都安置在本縣啊。心底默算一下,要光放下二三百口,我努把力,找點兒閑田,勉強可以供養他們到明秋,要是再多……可即便各縣平均分攤,臨汾估計也得落上近千人,這可怎麽辦才好呢?

因此暫時將這些難民安置在城外,他跟隨是勛進城以後,就小心翼翼地詢問道:“侍中仁德,救這些百姓脫離苦海,然河東一郡實難資供。吾聞弘農屢遭兵燹,戶口不繁,不如驅之往弘農去?”

是勛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復道:“辛苦冏明了,先計點戶口,及各人之所長,曾就何業,再來報我吧。”

朱彥字冏明,出身會稽朱氏,乃名將朱儁的族人,為王邑署為臨汾縣令,已經在任整整六年了。是勛前回巡遊各縣,本想好好沙汰一番不稱職的墨綬長吏,但發現河東的官員比起當年他督郵濟陰,以及鎮撫關中時所見,無論才具還是節操,都要高上很大一截——看起來,王邑在民政上還是有一定長處的——所以轉了一大圈兒,除罷免解縣縣丞、大陽縣尉二人外,基本全都得以留任。初見朱彥,是勛盯著他的面孔,忍不住便要發笑。朱彥好生的奇怪,心說我這張臉也不難看啊,更不詭奇,難道是因為與誰長得相似,所以郡守才瞧了又瞧,瞧完發笑?

其實還真不關他長相的事兒,是勛是想到了他表字中的那個“冏”字,多少有點兒忍俊不禁。不過“冏”的本意是窗戶洞明,是好字眼兒,你還真沒法把後世網絡上的怪異引申意拿出來說事兒——就跟是勛沒法找人抱怨自家關內侯的小王八印紐一般。

好在笑過之後,郡守也並沒有難為朱縣令,不僅如此,對他頂著來自北方平陽方向的強大壓力,還能將縣內秩序管理得井井有條,沒出啥大亂子,頗為嘉勉。即便在太平盛世,朱彥的考績也足夠中平了,更何況當此亂世之中呢,殊為不易啊。

朱彥也果然沒有讓是勛失望,他帶著縣中屬吏連加了三天班,終於把那些難民的身份、來歷、特長全都統計完全了,厚厚一摞竹簡遞到是勛面前。是勛打開竹簡,正在瞧呢,朱彥開口稟報道:“其中並無農人,三成為平陽等四縣原本的大戶及其家眷,六成為商賈、匠人,還有一成,本便是鄉中無賴子,卻無勇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