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車立威

許多年以後,當白發蒼蒼的是勛是宏輔回顧自己這波瀾壯闊的一生的時候,有件事始終讓他深以為憾,那就是建安三年的下半年,他身不在許都,無法與那個人直面相對。

在亂世中奮鬥的時間越長,是勛的自信心便越是膨脹,他覺得自己這來自未來的蝴蝶小翅膀的煽動,真的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最終釀成狂風暴雨,即便不能將世上的殘腐一掃而空,亦能滌除一定的塵垢。但他還是保留下了一定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若沒有超越於時代之上的見識,若沒有後世兩千年對漢末三國總體社會狀況的研究和分析,僅憑本身的能力,是根本難以望及荀氏叔侄、郭嘉、賈詡等這時代頂級智者項背的。他唯一所長,自詡無雙無對的,只有口中這條舌頭罷了。

或許後世網上某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會直接把自己論斷成中國古代第一“噴子”,甚至第一“嘴炮”吧,就連那位國父先生都得瞠乎其後。不過嘛,在自己並未插足的原本的歷史中,這時代確實是存在著一位前無古人,甚至也可能後無來者的大“噴子”,兩位“噴子”不能相見,不能對噴唾沫星子一較短長,那實在是很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情。

便如同後世的三國粉遺憾郭奉孝與諸葛孔明不能相遇,誰強誰弱,無可定論一般。當然啦,實際上孔明的能力與奉孝的擅長是絕然不同的,與其比孔明為奉孝,不如比之為文若。而是勛與那位盛名一時的“噴子”,其實也完全不是一路貨色。

這位“噴子”,就是因嘴傷身害命的禰衡禰正平。

禰衡大概是建安三年春季來到的許都,懷揣名刺,四處幹謁,但是無人賞識,正如史書中所寫:“至於刺字漫滅。”後來是勛向別人探問相關禰正平的情況,原來倒不見得沒人賞識他,但問題此人的態度太過傲慢了,求人引薦,哪有始終昂著頭,翻著白眼,一副“你能推薦我是你祖宗八輩兒積了德”的臭德性?

他就曾經拜訪過王粲,王仲宣算是好脾氣了,可是還沒來得及跟禰衡論及詩文,光寒暄幾句,就忍不住通紅了臉,憤然送客。

禰衡不光是態度倨傲,嘴上也不饒人。有人問他:“盍從陳長文(陳群)、司馬伯達(似那朗)乎?”禰衡就罵:“吾焉能從屠沽兒耶!”又有人問:“荀文若(荀彧)、趙稚長(趙融)雲何?”禰衡一撇嘴:“文若可借面吊喪,稚長可使監廚請客。”

倒是也有人問及對是勛如何評價,終究是勛文名在外,禰衡還算客氣,沒給個殺豬、吊喪的賤役,光說:“是宏輔與人做客,可使賓主盡歡也。”那就是個善於活躍氣氛,講講笑話,扯扯閑篇的清客。

是勛聽說了這話倒也不生氣,只是淡然而笑:“吾豈應伯爵乎?”至於應伯爵是誰,除了他本人外,就沒人知道了。

但這話,也是很多年後才聽說的。禰衡進京,正趕上曹嵩過世,許都大亂,不知道什麽原因,他沒來是勛府上幹謁(大概是既然說了主人壞話,就不好意思再登門吧),而跑去找了別人。是勛偶聞其名,也沒有特意去搜尋,還等著瞧“裸衣擊鼓”的好戲呢。孔融某次相遇,跟他說:“平原來一傑士,詩文無對,異日乃引與宏輔相見。”是勛日後想起來,應該說的就是禰衡,只可惜數日之後,他便奉命出京去了,無緣得見。

此後禰衡擊鼓罵曹,被曹操趕去了荊州,隨即又得罪劉表,被劉表趕往江夏,很快便死於黃祖之手——在原本的歷史上,還有黃射相救(雖然沒能救下),但如今黃公禮見在許都,他連救星都找不到一個。是宏輔與禰正平,這當世兩大“噴子”,就此緣慳一面。

建安三年的秋季,大概就是孔融把禰衡推薦給曹操的同時吧,是勛正泛舟河上,眺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蒼翠山巒。他本能地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即將翻開新的篇章,而在這新章之內,將會撰寫出的是喜劇還是悲劇,是正劇還是鬧劇,是扣人心弦還是平淡如水,那真是難以預料啊。

他不禁慨然長嘆,套用了後世的地名:“山西,我來了。”

建安三年八月,拜侍中是勛為河東郡守、監河東軍事,與司隸校尉鐘繇一起離開許都,同路向北進發。是勛覺得,這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是否徹底終結出差跑外勤的外交職業生涯呢……司隸校尉這個職務,原本是三輔、河南地區的監察官兼治安官,權柄相當之大,但如今轄區內設了曹仁和是勛兩個軍區,鐘繇光管民政即可,故而空身上任,並無多少軍馬相隨。是勛與之不同,曹操撥了兩千兵馬隸其麾下,按照是勛的請求,大多挑選的是比較稔熟的青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