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幽州諂臣

是勛在太學裏講課,首先嘗試強化學生們的“國家”概念。

因為這時代的士人並沒有完整的國家概念,更不知道什麽叫“愛國主義”,他們往往只有家族的概念,在大多數士人眼中,所謂漢天子,不是國家的代表,而只是天下最大家族的代表而已。明朝人能說“國家養士百五十年”,漢朝的士人可說不出這話來。他們只會想,是因為家族在地方上或朝廷中有勢力,我才能或被薦舉或因萌蔭而入仕,除了自身的努力外,出人頭地全靠家族支持。國家?給了我什麽好處了?怎麽就養我了?

儒家講忠君,但初期的忠君思想又與後世不同,忠於君其實可以等同於“忠誠於上級”,對於士人來說,他所要忠的是上級的卿大夫,卿大夫所要忠的是上級的諸侯,諸侯所要忠的上級的天子。一直到漢武帝搞“大一統”,才開始告誡臣民,你們層層忠君是應該的,但更應該忠於我這個天下之最大君。可是逮至漢末,這一思想也並沒有徹底地融入人心——這時候的官僚與其屬吏仍可君臣相稱,便是明證。

故而,是勛首先要把國家立起來,把天子作為國家的代表,要求士人們以忠於天子為表象,以忠於國家為實質,希望從思想上鏟除掉家族利益這根毒苗,從而阻止門閥世族的繼續擴張和腐爛。

所以他說“先知愛親,然後及於愛人,及於愛家,及於愛國”,不提天子;又說“愛於家,及於君,至於國”,把“君”(可以是上級,也可以是天子)放得比“國”低一層級。

只有培養起了士人的國家概念、愛國理念,才能提升凝聚力,抵禦將來可能會洶湧殺來的外侮。至於個人價值、思想自由那類玩意兒,現階段還根本談不上,那些新思潮只會加大離心力,在摧毀家族之前,先把國家給搞跨嘍。

他這在太學的第一堂課,簡明扼要,才不過講了半個鐘點兒而已——肚子裏貨色有限,再多也講不出來了。然後端起水杯來潤潤嗓子,就開始讓學生提問。太學生們都覺得挺新奇,那時候除非上小課,否則老師很少花太多時間回答學生的各種問題——好比鄭玄在高密五日一開講,就壓根兒沒有問答環節。

學生提問,對是勛是一次挑戰,因為他本身既不是思想家,也不夠純粹的學問家,所長之處,只有口舌之利罷了。但是面對那麽多學生,你不能總靠詭辯蒙混過關啊,總得抖點兒幹貨出來啊。因此他事先聲明:“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聖賢尚且如此,況我等耶?”

完了又抄襲韓愈的《師說》:“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卿等若能難我,非我不賢,是卿等有專攻也。我不能答卿等,非我不足為師也,是卿等已可出師也。不拘何惑,盡可問之。”咱有言在先,你們有什麽疑惑盡管提,但我不一定答得出來。

不過話雖然這麽說,太學生裏真正有思想的其實也鳳毛麟角,很多人只是死摳經義,被是勛三言兩語就給打發了,某幾個談了談孝道,論了論忠君,倒也不出是勛的意料之外。基本上,他這頭一堂課,算是比較順利的。

但即便如此,上完了課下來,還是滿頭的汗,連嗓子都有點兒啞了,轉身就對許慈說:“今日始知為師之不易也。”然後當著學生們的面,直接把手裏捏的那本《孝經》遞給了諸葛瑾:“相贈與卿,且勤學之。”

諸葛瑾感激莫名,畢恭畢敬,雙手接過。很快,這小子就被學生們給包圍起來了,人人伸手,都想摸摸看這本書,琢磨琢磨,究竟是怎麽裝訂起來的哪?

諸葛瑾是聰明人,他常來常往是勛府上,很清楚是勛建坊造紙和打算賣紙的事兒,所以當著同學們的面,極言用紙的方便,並說:“此乃故兗州刺史曹公家坊所制,其質為關東之冠。”是勛早就關照過他們了,我也就跟荀彧、鐘繇這些朋友們老實交待是自家作坊,你們可別到處去亂說,別人問起來,就報曹德的名頭。

造紙,那是為了自家的習慣,也為了文化更方便傳播,要是能賣錢充實一下腰包,當然更好,他可並沒有想在史書上被寫成蔡倫第二。

是勛這一段時間大是悠閑。侍中一官,本為散職,供皇帝直接指使,武帝後逐漸成為別職的加官,得入禁中奏事,逮魏晉而權同宰相。但是勛腦袋上只頂了個侍中的名號,並沒有本官,所以仍然只備顧問而已,換言之,不顧不問則啥事兒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