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23 掩貪行和珅理家務 官風惡民變起台灣(第6/8頁)



  大殿裏很暖和,除了熏籠地籠獸炭鼎,繞殿還臨時修的有火墻。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天氣,乾隆只散穿一件醬色湖綢夾袍,趿一雙軟底千層底布鞋,手裏握著一卷書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側,下頭一大群皇孫、皇重孫綿德、綿志、奕綱、硫橚、奕縉、綿性、奕劻、綿愷、奕誴、綿愉、奕譞……還有五六個劉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曉得是“爺”的,都在殿中,大的約可十二三歲,一本正經坐得小大人似的讀書念詩,小的只有四五歲,總角蓄發,皮猴子似的繞著乾隆追打嬉鬧——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飴弄孫圖。見劉墉進院,颙琰小聲說了句什麽,乾隆才看見了,放下書道:“進來吧——你們散去吧!”

  “噢……”眾小阿哥聽見散學,都是一聲輕輕歡呼,收拾書囊一哄而散,滿院的隨行太監、諳達、嬤嬤、保姆各尋主人亂成一團。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慶宮那邊找我了?方才王師傅派人來說過了。”劉墉趨蹌一步還要向乾隆行禮,乾隆笑道:“今日就免了吧。老了,愛忘事兒,不中用了……昨個兒福康安遞折子,說四川喬什麽的弄亂子,已經平了,安撫地方要銀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給他母親做功德,今兒又打發人問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請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兩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晉大學士位榮養;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懸車之故臥而委之,挽留在任。他們沒法辦,又不敢來問,還是颙琰又把折子送來,朕才看見前後桀誤著,改了致休。字畫也不清楚,下頭人看不清楚,怎麽依旨施行呢?幸虧了和珅,還敢說真話,幾次都說字跡不清,不如撕了請皇上再寫……人老了,看未心氣再高,畢竟精神氣力都不到了……”他笑著,須發白生生的隨著顫抖,只是哀嘆“不如年輕時”,已經忘了颙琰因何而來,劉墉請見又為何事。

  這幾年乾隆常這樣的,說出話來仍舊條理清楚思緒敏捷,並無顛三倒四的毛病,但只想嘮叨,愛說“年輕時”如何如何,現在又怎樣怎樣,一說就是長篇大論,召見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來聆聽一陣這般的聖訓,來不及回奏正事就謝辭而出。二人現在又聽乾隆說開了頭,不禁面面相覷,還是颙琰見機,見乾隆摸茶杯,親自過去倒了溫茶遞給乾隆,笑道:“皇阿瑪,請用茶潤潤,劉墉怕是還有事要奏呢!”一句話提醒了乾隆,說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劉墉微一欠身說道。他其實還有幾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開到別的上頭,因緊著先把台灣之變前後說了,連和珅輕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靜等乾隆指示。

  “太張皇了吧?”乾隆已沒了方才那份饒舌啰嗦,刹那間沉靜時,依稀還是當年英睿穩沉模樣,旋即臉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說道,“還是要以鎮定內地為要,聽起來亂成了一團,福建浙江兩地織工染工還有銅礦上的事呢?台灣,常有這樣的事,為什麽獨這次張皇恐懼?看來他們都過於張皇,因為一個林爽文,全省乃至鄰省都恐懼張皇的?”說罷命道:“颙琰代朕擬旨,就是這個話,批給他們。”

  就這個話裏頭連著用了幾個“張皇”,行文用語斷不能依樣葫蘆,颙琰握管沉吟良久,在詔書上寫道:

  覽奏,總以鎮靜內地為要。看爾等俱屬張皇失措,為此朕卻懸念。台灣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爾等如是張皇恐懼?看來爾等皆過於張皇矣,豈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鄰疆,皆懷恐懼之理?

  寫罷又呈乾隆,乾隆一點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監用璽。

  這裏用廷寄剛剛發回福州,緊接著台灣急報又來,除了常青,還有福建陸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根底原委。卻是台灣諸羅縣捐貢楊光勛與其弟楊功寬爭財起釁,楊功寬在雷公會,楊光勛是天地會,各自結黨相抗。台灣總兵柴大紀,台灣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為了避免興大獄,天地會在內地就有極響的造反名聲,結案時把天地會名頭改為“添弟會”。這事前頭已經奏過,不過乾隆和軍機處都給蒙過了,以為是什麽“添弟”小幫會沒加留心,他們更不曉得,被拿的天地會人犯中途被林爽文劫回,號召數萬兄弟嘯聚椰林蔗田盟誓起義。十一月初柴大紀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長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難守,懇請柴大紀留駐統兵鎮壓,柴大紀知道情勢兇險,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台灣知府卻是笨瓜,帶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爽文,這些兵走到大墩,離林爽文的總堂七裏就不敢前進,放火燒了幾個小村子,一來回去報功交差,二來也能嚇唬一下林爽文。誰知這一舉燒殺的並非會眾,乃是良善百姓,本來滿地幹柴,遇了這火“騰”的焰飛沖天!林爽文當夜義兵大起,圍攻縣城。縣城裏這時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懸殊,頃刻破亡,知府孫景燧、同知俞長庚、攝知縣事劉亨基、都司王宗會連並典吏、巡檢……竟似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林爽文要過皇帝癮,以玄緞為冠,結黃纓自項垂背,袞服龍袍升旗放炮,建元順天,下令會眾大舉攻掠……這些事詳細說去,竟又是一部書,總之下頭丟城失府,北京仍舊歌舞升平,乾隆接到這些奏報只道“張皇”,哪裏知道已經是百般掩蓋修飾的了,不張皇已是“張皇”,該張皇的不張皇,鼓外的人急,鼓裏的還在蒙著——乾隆待著這些火急軍情仍舊三真七假。台灣一共四縣,彰化縣已在林爽文之手,接著又下鳳山,大半河山已不屬清室。只余了柴大紀苦守諸羅扼守要道,孤鳥似的和台灣府城遙相呼應。